第48章

  混天星齎書劉打銅說要稱王,本來是命裏帶欠,想氣氣對方,連個鴻門宴都算不上。沒想真釣得劉打銅真帶軍出山,一時也被打個手忙腳亂。他在棘山腳邊拉了七拚八湊的大布做帷,把雙方大佬圈在裏麵,慶典不像慶典,座談不像座談,連點花生瓜子都沒有,也方便隨時翻臉開片。


  王朔說叫的人越多,群架其實越打不起來。


  因為人越多,熟人就越多,真要動手大家反而抹不開臉。


  報國軍現在就是這個局麵。


  曾鐵楓上來便拉家常。先問混天星身邊一位小將軍的好,說他弟媳婦生孩子了,又講自己這邊一位九哥風濕犯了,想對麵曹大夫的膏藥。曾鐵楓天生做政工的料,幾句話一盤活,一觸即發的氣氛居然略有鬆動。對麵那位小將軍忍不住想曉得添了個侄兒還是侄女,又有別的人問把兄弟是不是還平安,大家居然小心翼翼聊了起來。


  下山路上劉打銅略消了點氣,再加上沈識微和曾鐵楓一左一右勸諫,此刻雖陰沉沉地一言不發,但好歹是一言不發,沒有跳起來問候混天星的娘親。


  混天星三十不到,年紀雖輕,反比劉打銅淡定不少,偶爾還搭兩句話。他對劉打銅不屑一顧,看得最多的還是我和沈識微這兩個衣衫光鮮的陌生人。這人長得流裏流氣,朝我們掃射不住的目光倒頗精悍。


  沈識微正端坐在劉打銅右首貴賓位上,氣定神閑,含笑不語。


  不等曾鐵楓炒熱了鍋,他斷不會添油。


  終於,對麵有人明炫耀、實挑釁,說他們近日抓了高塢城中偷溜出來的富戶,發了好大一筆橫財。


  我見沈識微的嘴角難以察覺地勾了勾,知道大戲要開鑼了。


  果不其然,他道:“高塢富庶,是塊寶地,如今進不得城,當真可惜。”


  混天星早就等著他開口,嘿嘿冷笑:“都是廢話。你是什麽人?”


  曾鐵楓忙道:“這位是濯秀山莊的少莊主沈公子,近日在棘山中做客。”


  對麵混天星部的人本在七嘴八舌,現在齊齊住嘴,都朝沈識微看來。


  混天星著實有點過人之處,這會兒反不理睬沈識微了,卻是盯住曾鐵楓不放:“曾軍師,我知道你招數多。找兩個生麵孔就說是沈霄懸的兒,也不問問我混天星是不是就怕濯秀?”


  曾鐵楓隻不答。沈識微卻接過話去,對著混天星遙遙拱手:“將軍這話可不對。濯秀是朋友,哪有朋友要人害怕的道理?”


  混天星一翻白眼:“不管你真的假的,那都是劉打銅的朋友,和我什麽幹係?”他本箕坐在大椅上,現在身子往下出溜,越發做出一副憊賴相。


  沈識微道淡淡笑道:“濯秀向來是報國軍的朋友,怎麽就不是將軍的朋友?”


  混天星和劉打銅拆了夥,最怕便是丟了劉長倩後人、報國軍正統的招牌,這才急著也要稱王。沈識微這句話正中七寸,把他擠得動彈不得。混天星在凳子上的下滑之勢都止住了,過了好久,才拿出一副耍渾的嘴臉:“若都是朋友,何以先去找那劉打銅,不來找我?莫非我就不是報國軍了?”


  沈識微道:“事出緊急,由遠及近罷了,從棲鶴到高塢,先經棘山不可。濯秀得了個消息,一定得告訴報國軍。”他雖看著混天星,但卻提高了聲音,說給混天星的部下也聽:“官軍要動了。”


  這句話是地圖炮,連我方陣營也炸了鍋。


  劉打銅自沈識微和混天星對上話,就焦躁得坐立不安。現在終於忍不住了,環眼圓睜,對沈識微喝道:“你說什麽!”見沈識微不答,又轉頭來看我,我怕他壞事,忙按住他手臂。曾鐵楓也趨過身,連聲撫慰。


  沈識微再把聲音抬了抬,壓住這滿場亂聲:“棲鶴已集結了一萬漢軍,還有大怯薩正在拱北,棲鶴一動,便要過江。報國軍多呆一天就凶險一分,到時莫說高塢城,自身也難保了。”


  混天星終於也沉不住氣,大叫起來:“胡球說!哪裏來的官軍!不會有官軍來!莫上了劉打銅的當!”


  沈識微詫道:“將軍怎能說不會有官軍來?一天兩天,或許官軍不來,報國軍守著高塢不入已十數日,難道官軍還永遠不來了?”


  我手下一空,居然沒按住,還是讓劉打銅躥了起來,他全身的甲片一起響,反壓住了他的嗓門:“來便來!大不了抱著一起死!”


  沈識微也站了起來,幫我把不斷掙紮的劉打銅按回凳子上。沈識微好似對著劉打銅說話,但還是講給眾人聽:“報國軍將來還有大好江山,何必現在與官軍玉石俱焚?”他略抬起頭,看向對麵:“不如進高塢城,得了糧草,暫避一頭。”


  混天星身邊也有親信正在急急講著什麽,混天星把他推得一個趄趔,露出臉,衝著沈識微哈哈大笑:“進高塢?我混天星進還是劉打銅進?你三言兩語,說你是濯秀的人,就想我夾卵子滾蛋?”


  沈識微正色道:“報國軍本是一家,濯秀是報國軍一家的朋友。若要進高塢,自然是二位一同進了。”


  “一同進?”混天星仍故作輕狂姿態,大笑個不停:“劉打銅那心眼要能大點,容得下我混天星和一眾兄弟,也不會鬧成這個田地了。現在哪還有兩家人進得去的地方!”


  劉打銅兩頰哆嗦,恨不得咬混天星一塊肉下來:“你莫忘了,你一口一個叔叔叫了幾十年,若沒有我,你早就餓死了!”他向對麵混天星部一個個看去,一個個數來:“劉順生,你女人怎麽吊死在祠堂裏的?不是跟著我,你殺得了人報得了仇?黑臉子,你也算我的侄兒,當年混天星接濟你那些東西,是不是我給他的?還有你……”


  最煩人莫過於翻舊賬,況且還以恩人自許。混天星本剩下的那三分戒心,被不耐煩燒了個精光:“替你賣命這麽久,欠你幾擔爛穀子還不清?你現在輸得進了棘山,還敢在這裏拿款?實話告訴你,今天就算你倒過來叫我叔叔,也不能和你一起進城!”


  混天星部哄堂大笑。


  我隻覺掌下劉打銅激動得直哆嗦,步人甲片割得我肉疼。來時曾鐵楓和沈識微一路暗授機宜,他當時倒是答應,現在若按捺不住不配合,那可就麻煩了。


  還好劉打銅不算豬隊友,掙紮了許久,終於還是背了書:“你要肯一起進城,報國軍還是一家!”隻是他那扭曲的表情與這寬宏台詞怎麽也聯係不到一起。


  混天星終於占了上風,爽得飛起,怎麽停得下打臉的手:“滾你娘的!誰和你一起?”


  曾鐵楓急道:“若此刻再不進城,便要棄高塢城了!”


  混天星從凳子上跳起來:“高塢是老子獨一份,就是棄了,也不和劉打銅一起進!”


  曾鐵楓又道:“若不進高塢,莫非還真要和官軍拚和死活?”


  混天星道:“說官軍不會來,就是不會來!要是真來了,老子自己打自己的,劉打銅休想占便宜!”


  我心裏苦笑。曾鐵楓一句話就是一個坑,混天星也還真每一個都往裏踩,越陷越深,隻待觸動最後的陷阱了。


  沈識微臉上又浮現出那高深莫測、若有若無的笑。


  他道:“現在的意思,劉王倒是願意重歸於好。濯秀也樂得幫朋友一把。但將軍寧可賠上高塢城和報國軍,也要爭這口氣?”


  混天星高聲應道:“你算什麽東西,沒你指手畫腳的地方!就是死,老子和劉打銅也是兩路人。”


  沈識微鬆了口氣:“為了報國軍大計,那今日隻有委屈將軍捐軀了。”


  他最後這句話聲音不高,還一臉誠懇,混天星一愣,約莫沒明白什麽意思。


  我已抄著大戟躍了出去。


  第一揮,打翻了前排五六個親兵。他們向後飛出,咕嚕嚕帶倒了更多人。


  若不能一擊拿下混天星,便真要演變成打群架,打出了這個布帷,就要變成打仗了。


  我到了混天星麵前,伸手去抓他前襟。


  混天星雖不會武,見勢卻極快,猛往下墜。就在這片刻功夫,我眼前橫伸來一隻手,五指如鉤,老繭蒼黑,朝我麵門擊來。


  等等,怎麽和說好的不一樣!

  混天星身邊居然有練家子。


  我橫臂向上一撥,把那隻手擋開,他這一爪抓在我的衣袖上,錦帛應聲而裂。


  混天星向後瑟縮,但被他那張不知哪裏弄來的氣派大圈椅給絆住了。我回調長戟,擋開那程咬金,戟杆就勢一攪,攔在混天星的腰上,正把他從我和椅子間的縫隙裏攪了出來。


  那練家子俯身去抓混天星肩膀,我拿長戟當掃帚猛掃,把混天星向我本陣甩去。戟刃倒下,正朝那練家子當胸,他不得不去抓戟杆。


  我哪有功夫在與他纏鬥,他要這大戟,送他就是。


  我把長戟死命往他懷裏一揣,趁著反力,向後倒躥得更猛,揪住正好爬起來的混天星後頸,扭胯旋腰,又把他往本陣裏丟。


  那練家子氣急敗壞扔了長戟,但又怎麽再追得上肉票?


  更別提沈識微也掠出陣,已將混天星接住。他帶著混天星打了幾個轉,化返勁至,直把他送進張空椅中坐定。


  隻是混天星屁股剛一落地,就有十數把鋼刀架上他的脖子。


  那練家子見首腦被擒,恨得眥目欲裂,但隻能銼身在原地。


  既然他不能動,那我也用不著急,正一正衣衫,有恃無恐地慢慢往回走。


  周圍的混天星部總算反應了過來。刀槍劍戟雖把我包了個圓,但沒有一個人敢貿進。我一走過,他們便往後讓出白地,這十幾步路跟摩西開紅海一般威風。


  自從進了大帷,我連一句詞兒也沒有,這就是我唯一能派的用場。


  接來下就繼續交給沈識微和曾鐵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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