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修訂】
毛利二師兄帶來的馬車裏錦堆繡砌,香氣撲鼻。我瞧著自己這一兩個月沒換、髒得都板結了的衣服,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裏坐。
沈識微倒是往繡花墩子裏一倒,把腿也架了上去。
我方小心翼翼在他身邊坐下半個屁股:“說吧,什麽事兒?”
剛才毛利也想來與我們同車,被沈識微擋了回去,我就知道他必有話要悄悄跟我說。
孰料他隻是道:“還記得年三十我答應請你吃個夠嗎?”
我哭笑不得:“你就想說這個?”
他道:“怎麽?秦師兄不想讓我兌現了?”
我忙無限期待地猛點頭:“想!夢裏都想!就是怕你二師兄起疑。”
沈識微嗤道:“我這二師兄一向自詡濯秀的智將,你我失去音訊了多久,他大概就輾轉難眠地起了多久的疑,也不差現在再多琢磨琢磨了。惜哉聰明有限,琢磨不出什麽名堂來。”說著他翻了個身:“你大概是不記得了。你當這黃二師兄什麽人?正是黃大俠的兩位遺孤之一。他大哥倒是強幹,濯秀如今一大半日常事務都要過他的手。越王起事那年,我爹一個徒弟未收、我尚在繈褓之中,如今我雖比這二位黃師兄武功高、名氣大,反倒是我爹的三徒。”
我忍不住挪揄:“是,天底下誰配當沈識微的師兄?僭越成這樣,怎麽還沒被拖出去剮?”
沈識微笑了:“說得好,當真該剮。但說來我不也叫你一聲師兄?”
我正想還嘴,卻覺得身子略微後仰,似在走上坡路了。
沈識微起身撩開車簾:“上山了。”一邊示意我也來看,我挪到他肩後,見所行的雖是山道,但寬闊不讓棲鶴城中的大路。目所能及之處,長滿了筆挺高直的喬木,這會雖光禿禿的,但頑強枝幹仍宣誓般直指天空。
沈識微道:“這是衝霄樹,又名擎烏,春來開花欲燃,便是所謂‘火流觀白’。”
原來你許給肇先生的是這個。我笑問:“還有多久才能到濯秀?”
他不看我,仍盯著家鄉的高樹,滿麵傲慢,像那紅花已經燒山,把他的臉照得也發光:“濯秀?進了觀白山,就是濯秀了。”
話雖如此,終究還是修辭手段。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我們才真到了濯秀山莊。
濯秀大宅坐北朝南,門前一道山溪逶迤而下,絕頂的好風水。青瓦白牆,比起六虛門來還少兩分氣派,隻門口兩尊高大的白石獅不知是何年頭的古物,一派不矜自莊的氣象。
進了濯秀,早有人伺候我們下車。毛利說沈識微的娘想兒子得要命,但也沒見她老人家倚門而望,隻派人通報夫人設了宴,先請我們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我倒是不反對。我在澡盆裏搓出了半盆泥渣滓,隻覺連體重都掉了幾斤,又洗了頭發,刮了胡子,真是浴火重生一般。
隨侍的小廝拿火鉗收走了我的髒衣服,不一會兒又送上新的。我抖開一看,隻見貂裘繡蟒,橫臥一條半點雜色也無的羊脂玉帶,就知道是誰的手筆了。
等我穿戴妥當,出了門,沈識微早站在黃昏的院中等我。
衰草枯樹,襯得他一身紫袍瑞氣千條,這廝終是又恢複了那副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
他臉帶三分病氣,重裘之下便略顯得有點單薄。
但這絲單薄之態如刀刃的一線、似窗隙的朔風,非但不柔弱,反到銳得割人。
沈識微就連病也病得殺氣騰騰。
他含笑打量著我:“一時來不及,隻有舊衣。不過這是我出門前剛做的,還沒上過身。我倆身量差不太多,秦師兄穿著可還合體?”
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使勁揉了兩把,哈哈笑道:“除了沒在一塊兒洗澡,我怎麽覺著咱們有點像小魚兒和江玉郎?”
沈識微道:“……誰?”
我道:“沒事兒,老家熟人。”替他撣撣肩頭的雪花:“沈師弟還是這副模樣好看。別說你,就連我穿著龍袍也有三分像太子了。什麽新衣舊衣,還怕師兄嫌棄你?”
沈識微也替我正一正玉帶:“秦師兄要是不嫌棄,濯秀山莊吃穿玩意兒倒還不少。”
一邊說,他右手環到我身後,離了玉帶,卻不離我後腰,上遊下走,也不知道在找什麽。
我朝他看去,沈識微麵色如常,見我看他,道:“這條玉帶是我從臨海道尋回的古物,秦師兄束著可還合適?”
我道:“挺,挺合適的。”
得了答案,但他還是待在原地,沒半點動身的意思。
那隻手也同樣待在原地。
我忍不住再去看他,他反朝著我露出個略帶點疑惑的神情。
大概是錯覺,怎麽還越摸越往下了。
我腦子裏忽的冒出《老友記》喬伊做褲子那集。朝前跳出一大步:“走走,吃飯吃飯,別讓你娘等太久了。”
沈霄懸和秦湛的娘徐君繡乃是表兄妹,路上我琢磨要不要管沈霄懸他老婆叫聲嬸兒,但見了麵,還是老實喚道“沈師娘”。
沈師娘姓李,李家乃是數朝名門,不論誰坐江山,哪怕是異族人,“丈夫當妻李門女”的說法從未斷過。見麵一瞧,果然名不虛傳。
沈夫人嬌小豔麗,氣體高華,瞧著隻三十出頭,如今這年紀也稱得上絕代佳人,難怪能生出沈識微這樣的兒子。
陪席的除了兩位黃師兄,還有黃梧庭的遺孀,黃夫人四十來歲,白白胖胖、遍體綾羅,濯秀真也沒虧待這孤兒寡母。
沈夫人敷衍了大家兩句,便把她的心頭肉喚到身邊,攀著手問東問西。沈識微低眉順目不住寬慰,對著親娘倒是有幾分動容,也不全是塊油鹽不進的滾刀肉。
但饒是如此,他隻說是自己在路上染了風寒,隻字沒提受傷。
快近宴終,沈夫人總算想起了除了他兒子,還有個我忝陪席末,說秦橫和沈霄懸去了銀轡,要留我在濯秀等我爹回來再議。
散了宴,沈識微陪我回廂房,我倆坐下聊了聊,他斷定必是英長風一行順利到了,起事怕是在即,也叫我一定住下。東拉西扯到了快三更,他才散了談性回去睡覺。
我邊打哈欠邊脫衣服。手掌撫過那白玉帶,隻覺一片溫潤,寒冬臘月裏也不沁人,看來真是好東西,也不敢隨手亂掛,索性供在博古架上。
躺在床上,仍能看見玉帶熒熒生光,我不由有點失神。
吃飽了撐的扯什麽江玉郎和小魚兒,哪有自己給自己立flag的。沈識微這是真的拿我當兄弟了罷。
豈止是江玉郎和小魚兒,簡直快要趕上花無缺和鐵心蘭了。
我住下沒幾天,沈識微送來的衣服玩器吃食幾乎堆得沒處下腳。這人心細如發,一旦存心討人喜歡,端的勢如破竹,無堅不摧。再住兩天,我怕要心甘情願替他去刺秦王了。
這幾天真是好日子。我吃飽喝足,就等著沈識微來找我騎馬聊天。此外他還教會了我打雙陸,我於此道尚有幾分天才,打上一夜,居然也能贏他個三五回。
沈識微總歸也還惜命,借帶我看看濯秀產業之名,又潛入棲鶴見了回肇神醫。沈夫人心疼兒子,三五不時來查房,我見他煎個藥跟大學生在寢室用熱得快一樣東躲西藏,笑了好幾回。最後索性搬走了他的小爐子,在我自己房裏支起來,當起了道童,替沈真人煉丹。
我本打算若有人問,就說這是我冬季進補的秘方,孰料大家都對我視而不見,我把藥渣倒在院子裏梅樹樹根下,每天總有人默默掃了去。若不是沈家人的教養太好,就是秦湛小神經的餘威尚在。除了弄得自己滿身藥味,也沒啥損失。
這天我煎好藥,照舊拿個錫酒壺灌滿,手指鉤著壺柄,沽酒而回,大搖大擺地去找沈識微。
沈識微房裏燒得熱浪撲麵,他卻還是貓在火盆邊,正捧著一疊紙。
雖說黃大師兄管著日常事務,但濯秀山莊真正的中樞還是沈家兩父子,沈霄懸不在,黃大師兄就得向沈識微匯報。
我把那酒壺往他身側小案上一放:“客官,酒到了。”
沈識微淡淡一笑:“秦師兄白衣送酒,識微感激不盡。”眼睛仍是落在文書上。
我見他在幹正事,也不惹他了,搬了雙陸棋盤進來,和他隔案坐下,搓著色子琢磨。
沈識微道:“八師弟快回來了。”一邊拿過酒壺,掀了蓋子,就著瓶口一飲而盡。
沈宵懸親傳弟子共有十一個,除了沈識微,還有三個頗拿得出手,其中這位八師弟便是濯秀翹楚,被沈宵懸派去了刺桐城開館授徒。
我光是每天替他煎藥,就覺得泌得肉也發苦,他仰脖將藥汁一口幹了,卻連眉頭也不打下皺,頗有點刮骨療傷的氣概。
我從鼻子裏唔了一聲,沈宵懸把外派的人手向回收攏,我們吃飽喝足打雙陸的好日子怕沒幾天了。
沈識微喝幹了藥,從案上的碟子裏拿了顆菱角型的糖,隨手把整碟向我這邊推了推。
他繼續道:“早上我收了我爹的信,說他和掌門師伯已經在折返的路上了。”
我也嚼了一顆糖:“英二公子他們也到了吧?還有那頭羊?”
沈識微道:“我爹說銀轡平安,還能是什麽別的意思?”他頓了頓,又道:“但等不及他們回來了,時不我待,有件事現在非做不可。”
沒想到好日子完蛋的這麽快。
我問:“怎麽?”
沈識微抽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來給我:“曾鐵楓你還記得嗎?混天星和劉打銅終於在高塢戰了一場。”
我不去接那張紙,隻盯著沈識微的臉。他看著意甚淡淡,但眸子裏躥動著兩團火,是他迎戰小個鳥德時我見過的那兩蓬。格的一聲,我手中骨色搓出了爆響:“你要去攙和?”
沈識微也沒挑我話裏的刺兒:“報國軍一向隻在烈鬃兩岸,我離開拓南這幾個月,他們竟然逡巡近棲鶴了,臥榻之側,如何坐視。”
我苦笑道:“就算你說得有理,濯秀就再找不出第二個人去做這件事了?特別是身上沒傷的那種?”
沈識微道:“找不出。四師弟八師弟未歸,大師兄過慎,黃二是個空殼,阿崢阿曲又太稚氣。”他將酒壺蓋子蓋好,丟還給我:“最要緊是,濯秀隻有我與曾鐵楓有點交情。”
我聽得一怔:“你與曾鐵楓有點交情?”旋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無名火直滾,把那酒壺往雙陸棋盤上一摔,好幾顆棋子咕嚕嚕滾到地上:“合著你還打算一個人去?”
沈識微眼皮也不抬一下:“此行未必萬無一失,不好強秦師兄同行。”
我恨恨道:“胡說八道!我能讓你一個人去?”話一出口,警鈴大作,我是不是又不知不覺被他帶進了溝裏了?隻得努力找補:“先別說什麽萬無一失,你有多少把握?”
他抬起眼來,不知為何有了一絲笑意:“你當曾鐵楓送我們回棲鶴純是好心?那車把式一路偷偷跟我們到濯秀行館門口,你叫門時,他就躲在街角。如此正好,曾鐵楓知道了我們什麽來頭,別說對下手,怕連得罪也不敢輕易得罪。但劉打銅是個什麽角色,我雖有消息,但未必做得準。”
隔著小案,沈識微仍向我俯過身來。腳邊的炭盆,眼中的野火,也不知哪一樣把他的兩頰燒得發紅,連他的鼻息也有點炙人。
他道:“秦師兄。若這世上有萬無一失的事,大概隻有躺在床上不動。能謀算的事情,窮我心智也要去謀算,但算不到的事情又當如何?”
我被他這模樣懾住,隻得重複:“當如何?”
卻覺得幾根微涼的手指觸了觸我的掌心。
沈識微從我手中抓出那兩顆色子,丟在棋盤上,滴溜溜打轉。
他服著藥,近日自然滴酒不沾,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他此刻一副醉態。
色子越轉越慢,未等停下,沈識微弓起手掌罩住。
“算不到的,當然是賭一把了。”他笑道:“秦師兄,你賭有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