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來時我坐在騾車上,染透飯團味,煙火氣入髓;去時換了輛牛車,就有點老子西出函穀關的感覺了。


  我在車把式老鄭身側打了個盤腿,興致盎然、十萬個為什麽,上了平路,他還讓我駕了一程,直誇我是個天生的車把式。


  古代牲口是重要的機動力量。我和沈識微非但從報國軍全身而退,曾鐵楓還派了輛牛車送這倆心懷鬼胎的陌生人,也算肯下血本了。


  走了三五天,我們橫穿千泉,終於進了棲鶴府。等到了棲鶴城,就是濯秀的外郭了。


  行至正午,我叫老鄭停車,和他在路邊生了堆小火,把曾鐵楓給我們備的米糧胡亂煮成一鍋。飯熟了,我叫老鄭自己吃著,一手一個碗,先去伺候沈識微。


  沈識微正團在一堆毯子裏,似睡非睡,見我進來,懶洋洋地招招手。 我把碗遞給他,他臉上笑著,手卻不來接:“怎麽,不喂我了?”


  還調戲上老子了。


  這家夥近日一直有點微妙的崩壞,大概是高燒把腦子裏一個什麽小零件給燒化了。


  我把碗丟在他懷裏:“愛吃不吃。”


  那碗東西煮得漿糊一般,我隨手一丟,居然也沒灑。我倆各捧一碗,都慢慢吃著,沈識微道:“外麵冷得緊。秦師兄你也進車裏來吧。”


  我道:“不了,外麵看著安心點。”見他在斜靠著車壁好不舒服,心頭嫉妒,忍不住就要嘴上占點便宜:“剛才煮飯時,別人見我押著大車,都以為我帶著女眷,一口一個尊夫人呢。咱們這算不算迷惑敵人?”


  沈識微嗤了一聲,將挑出的一粒小石子在碗邊輕輕磕掉:“剛才我也正巧往外看了看,隻得我們一輛車。倒是秦師兄行色匆匆、一路小跑進樹叢,方便的時候遇見的別人?”


  ……這才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我哼了一聲,扭頭去看窗外。沈識微就是個討嫌鬼才對。


  老鄭掀開車簾,探進頭來:“劉公子,這就走吧?關城門前能進棲鶴城呢。”


  我答一聲好,正打算還是去風刀霜劍的外邊繼續看著我的女眷。沈識微卻倚過身,在我衣擺上拽了一把:“咱們這一路著實也太辛苦了。秦湛,歇歇吧。”


  我望向他,他的眼神有點飄忽。好像荷葉上的水珠,他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就往兩邊滑,總是留不住。我不好意思再拂他好意,應了聲,在他身邊坐下。


  自從那天我們關係破冰,沈識微對我和顏悅色了百倍。但彼此還是有些不尷不尬,這會兒獨處一車,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牛車在坑坑窪窪的泥路上前行,坐在裏麵雖不吹風,反比在外頭更顛。我換了好幾個姿勢,也不知道怎麽坐才舒服。


  忽而靈光一閃。


  牛車與樹枝又有什麽區別?

  化返。


  萬物都在化返廓中,那每刻都是我的機緣。我祭起丹田氣勁,與這顛簸土路過招,不一會兒就額頭泌汗。果見其效,我覺得自己機智極了,洋洋得意地四下張看。


  也不知沈識微什麽時候就在觀察我,目光一觸,他鼓勵道:“有點開竅了。”說著遞來他吃空的碗:“倒滿水端好,能不灑出來,便是所謂‘寸巧’。”


  秋名山車神就是這麽練出來的,可惜牛車不能漂移。


  我把那粗瓷大碗高高攤平,任沈識微提水罐往裏注水。隔著一指粗泊泊的水柱,就是他的眉梢眼角。不知是水流漾蕩,還是他真的笑了,那天生上揚的唇角再翹了翹:“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那時也是這麽……”驀的又打住了:“對了,你不記得了。”


  我心裏翻起一絲愧疚,不知道是對秦湛,還是對他,不由歎道:“是啊,可惜了。”


  他挑眼看看我,倒是無所謂的口氣:“也沒什麽可惜的,往日不可追,記不得就記不得吧,今後的事可別忘了。”


  牛車向左邊猛甩,老鄭在車外籲籲直喚牲口。


  我順勢向前撲出,連人帶碗劃了個半圓,收回胸前時,眼見掌中的波濤壁立,高高浪出了碗沿。我又劃了幾個連環圈,水麵打著漩渦,終於朝裏收住了。


  我忙喜孜孜瞧向沈識微,他卻顧不得看我,正遠遠把水罐拎開,隻見他半個袖子都淋淋漓漓,正往下淌水。


  我怎麽忘了,他現在運不起化返勁。


  心裏有點不得勁,我索性哈哈一笑,一仰脖,咕咚咚把水當烈酒幹了個底掉。丟了碗,我按住沈識微的肩頭:“端著碗死水沒意思!我也幫你減減震。”


  靜了三五秒,沈識微才答話。


  他道:“好。”


  說著向後一挪,連人帶毯,合身靠了過來。


  他的脊背貼上我的胸膛,我按著他肩頭的手怎麽放都別扭,隻得伸開了,環住他的肩膀。得了這空隙,他的頭向後微仰,枕進我的肩窩。


  我一低頭,正好看見他額前幾根茸茸的軟發被我的鼻息吹得飄起,停在半空,被陽光照透成金黃。


  我隻是說幫你減震,你靠過來做什麽?

  牛車又是哐當一跳,震得我們幾乎騰空。我的話本已到了喉嚨,被這一記騰回了肚子裏。


  ……算了,練功。


  我正打起精神,卻聽沈識微道:“有勞秦師兄了。識微小寐片刻。”我再低下頭去,見他果然闔上了雙眼。


  這一睡,就是一下午。


  在小說裏,沈識微這等惡人必然都有孩子般天真的睡顏。但我看來看去,除了睫毛的確特別長外,他那繃緊的嘴唇和孤崖般直挺的鼻子,都在傳達一個信息:“吾夢中好殺人”。


  我摟著他,覺得就像摟著顆炸彈,一路正襟危坐、全力以赴,的確比送豆腐挑戰多了。


  待牛車上了緩緩的枇杷山,我終於能眺望見寒煙淡霧中的棲鶴城。


  拓南民居皆是青瓦白牆,但棲鶴城的黑白之隙卻灑著一片疏疏密密、濃濃淡淡的紅,像桃花扇上李香君的斑斑血痕,似紅樓書中脂硯齋的細細朱批。 等我們的牛車進了鬥春門,碾過折柳橋,我方才看清那是家家戶戶門楣上都掛著用紅紙和竹枝凍成的冰花。


  這座城媚態橫妍,處處向我飛來眼風。


  長言溪愁腸九回、離恨百結地穿城而過,數十座纖細的紅欄木橋在它之上舒展腰肢。 石板路散做蛛網,通向茶坊酒館,煙火人家。少婦當壚販漿,皓腕上掛著一串用紅線穿起的落梅。 坊中滿座衣冠客,就連販夫走卒也穿得齊整,襟上題著小詩,請讀書人吟的自家營生。 我這一路間的都是人間地獄,歸雲大城也露著死氣,棲鶴就如個芙蓉癖飽、不合時宜的夢,在奚落著這艱難時世。


  突然聽見有人說:“得空我帶你好好逛逛棲鶴城。”


  也不知道沈識微什麽時候醒了。他微微一掙,坐了起來,我懷中空了,猛然還覺得有點冷。他道:“告訴老鄭,往城南去。”


  牛車剛過城南的狀元牌坊,沈識微就叫停了車,道了謝,讓老鄭回去稟複曾軍師。我覺得不太禮貌,心說既到了濯秀那一切必得沈識微買單,於是把餘下的寶鈔都掏了出來塞給老鄭。車把式發了筆意外小財,登時眉花眼笑,千恩萬謝地走了。


  瞧牛車走開,我方問:“千泉府的濯秀行館你不肯去,棲鶴城裏的總能放心了吧?”


  沈識微笑道:“棲鶴行館與武館在一處,可是重鎮,平時我盧師弟照看著,自然能放心。不過我們這會兒不去。”


  我有點想罵人:“你還要折騰?”


  沈識微卻已自顧自在前麵帶路,邊走邊道:“我這一身狼狽叫人看了總歸不好,最怕還是惹我娘擔心。況且就算先回了濯秀,我也還得來找這個人,跟著來吧,這是個信得過的朋友。”


  你這身傷連同門師兄弟和親媽都打算瞞住,居然還有信得過的朋友?我著實吃驚,小跑兩步追上他,一時也沒過腦子:“還有沈師弟信得過的人?”


  他也沒著惱,笑了一笑:“你算一個。”


  沈識微如此坦率,倒惹得我一愣。


  我居然是他信得過的人了?我隻覺臉上有點發燒,忙暗罵了自己幾句沒出息,插科打諢岔開話題:“我天賦異稟,可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沈識微斜覷了我一眼,也不知有沒有看清我臉紅了:“是麽?那肇先生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他領著我鑽了幾條舊巷,過了幾座小橋,終於在扇平常大門前停下。我見那門楣上懸的冰花,剪的是一個個秀麗小楷,凍在竹枝上,居然湊成了一首回文詩,正仰著頭看,沈識微已叫了門。


  過了一會兒,門吱呀開了,我忙低頭來見主人。


  開門的人滿頭赤發,一雙碧眼。


  真皋人!中伏了!

  我轉身想跑,沈識微一把揪住我的胳膊肘。但聽他笑道:“肇先生,識微又來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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