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身後的人群裏響著嗡嗡聲。先是細細碎碎,終於合成一片,無論男女老少,都在重複著同一句話。


  蓮船向天庭。蓮船向天庭。蓮船向天庭。


  鄭仙兄被小胖子踢傷的臉已腫得墳起,前襟被鮮血淌得濕透。他風箱般拉動著喘息,一起一伏的利聲帶領著這絕望的合唱。


  蓮船向天庭!蓮船向天庭!蓮船向天庭!

  他手中的燃木狠狠一劈,不知砍向什麽無形的敵人。


  蓮船向天庭啊!


  第一波隨我衝鋒的四、五個人幾乎轉瞬便被打散。麻子被一刀砍在脖子上,倒臥在地,傷口裏咕嚕嚕吹出血泡,過了好久才停息。


  真皋人反撲向我身後的老弱婦孺,逼我不得不回防。


  但如何防得住?


  羊群被餓狼團團包圍,而我是那頭唯一的牧羊犬,疲於奔命,顧此失彼。


  已不知過了多久,我不知自己殺了多少人,還護著多少命。


  一張裂膚碎肌的細網把我牢牢縛住,每劈一刀,每一寸肌膚都疼。


  刀上的血垢有千鈞之重,風也變得粘稠了,每劈一刀,都要花比上一刀更大的力氣。


  而小胖子搬來的救兵怕是已在路上了。


  蓮船向天庭。


  等合一教徒死後上了蓮船,我這個孤鬼又該去哪裏?


  好幾個真皋人抓住一個婦人,把她拖出人圈。我奮力一劈,斬斷了拽住她的腿一條手臂。孰料她不往回躲,反而哭號著向真皋人撲去,連還抓著她腿的斷手都來不及摘下來。


  方才她翻滾的泥地上落下了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繈褓,我還來不及想明白那是什麽,真皋人已把包裹挑到了刀尖,過了好一會兒,鮮血才滲透重重的破布流下。


  從我喉嚨裏發出的咆哮已不似人聲,卻再也嚇不退敵人。


  此刻我和他們都已過了恐懼和疲憊的臨界點。


  我們的眼睛都倒映著彼此的眼睛,平靜、麻木、刻骨仇恨。


  我們的眼睛現在都像某種炙熱卻不燃燒的東西。


  就在這片刻,那哭喊的母親已經衝到真皋人刀下,向著天空張開雙手,滿臉哀祈。嬰屍像個爛熟的果子般從刀尖跌落,被她欣喜若狂地摟在懷裏。在她彎下腰的一瞬間,無數把利刀砍向她的脊背,如巨石入水般飛濺出高高的血花。


  戰團外突然傳來戰馬酸嘶。


  真皋人精神一震,臉上無不浮出笑意,鄭仙兄的禱告如被打了一棍般中斷。


  這場拉鋸我們本來就沒有一絲勝算。現在他們終於迎來勝利了。


  我滿臉獰笑,一邊把那彩穗在手中纏了纏,把刀緊緊握住。


  這就是我在等的結局。


  就是要死,我他媽也要拖那小胖子墊背!

  馬鳴聲過,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從真皋人頭頂飛過,重重摔在我們麵前。那東西蠕動了片刻,居然掙紮著爬了起來,我定睛一看。


  竟然是那小胖子。


  一騎衝入人群,騎手將戰馬勒得人立起來。火焰把他英俊的臉照得雪亮,展開的黑氅是一對夜翼,他高高在上,冰冷的睥睨投向這修羅場裏所有的人。


  我的一顆心幾乎要衝出腔子。


  我大喊道:“沈……!!”


  沈識微!!!

  他一聲厲斥:“閉嘴!”


  我趕緊閉上嘴,衝到他馬邊,死死拽住他的韁繩:“你,你……!!”


  沈識微看也懶得看我一眼,翻身下馬,閑庭信步般上前,將那暈頭轉向的小胖子提著後領拎起來。


  也不知沈識微對他做了些什麽,小胖子臉上再也不見剛才的跋扈凶狠,此刻涕淚齊下,四肢直挺挺垂下,一動也不敢亂動。


  沈識微緩緩轉了半個圈,讓真皋人都看清了他手裏提的是什麽人,才把小胖子丟在地上。


  小胖子趕緊向前跪爬,但還沒爬出半步,沈識微就一腳踩住他的後心。


  他臉上神色淡漠,也沒見用了什麽力氣。


  但小胖子突然殺豬般號哭起來,手足遊泳一樣亂劃,把地上的血泥打得四下飛濺。突然間,惡臭蒸騰,小胖子脖子一昂,嘴裏躥出一股血箭。


  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沈識微鬆開腳,他踩住的地方已是凹下一塊,什麽血淋淋的東西戳破錦衣貂裘,刺了出來。


  那是一截脊椎。


  沈識微輕飄飄地一腳踢開屍體。


  局勢瞬間變了。


  真皋人爆發出撕心裂肺地絕望呼喊,爭先恐後向著馬匹奔去。


  這總算是結束了?我恨不能大哭出來。


  卻聽沈識微喝道:“一個也不能放過!”


  話音未落,他已掠進敵陣,抓住兩個跑得最快的真皋人的胳膊,頭也不回,把兩個成年男子的身軀隨手擲回腦後。


  我忙提起心頭最後一絲熱氣跟他一起上。


  這已不算是戰鬥,而是屠殺。


  我之前也見識過沈識微作戰,但那時他全然不像現在這般憤怒凶殘,那時他的身姿如月下鶴舞,這會兒卻是架橫衝直撞的絞肉機。在他麵前,真皋人就像紙糊的一般,這凶神一路掠去,身後留下一路屍山血海。撞到我刀下的,反而能得一個利索。等我們踏出火焰光照的範圍,身邊已沒有一個還站著的真皋人。


  隻有三兩個幸運兒趁我們不察,奪馬而去。


  我忙望向沈識微。沈識微滿臉猙獰笑意,踢起腳邊一個箭壺。我正想去抽屍體背後的弓,卻聽破風聲已響,沈識微早將箭頭做暗器打出。


  這三枚箭頭分飛三個方向,理應是分三次發出,但卻齊頭並進,快得不分先後,那三條漏網之魚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撲通墜馬。


  我也像被一並射中,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我盯著沈識微的腿肚子,心中百味陳雜,正不知要說什麽。卻突然聽他咦了一聲,向著一匹馬去的地方猱躥。


  又怎麽了?我勉力想爬起來,但手足劇震,使不出一點力氣。隻能看著沈識微又拾起箭來,向著天空疾揮。


  天空?


  一個迅疾無比的影子從騎手已然跌墮的馬上騰起,向著月亮飛去,那淩厲的速度,什麽武林高手都無法並論。沈識微擲去的箭頭一枚比一枚去勢更猛,但在追上那黑影前都已力竭,落進長草裏。


  我和他隻有眼睜睜瞧著那隻獵隼消失在漫天清輝中。


  我躺在火堆邊喘氣,聽沈識微對著還活著的合一教眾發號施令。


  一是搜身,把能找到的幹糧錢鈔都集做一堆。二是戮屍,化返功太與眾不同,屍體身上所有我倆出手過的痕跡都得砍個稀巴爛。


  鄭仙兄抓住沈識微的衣擺說了點什麽,卻被沈識微一腳踢個仰倒。


  他委委屈屈地又來找我,稀稀拉拉的胡子被幹血結得打綹:“這位李仙兄真是不通!”


  他救了我們一條命,還有什麽不通?我不耐煩道:“什麽?”


  鄭仙兄道:“李仙兄叫我們趕快往山裏去,可你說,按教義,教親怎能曝屍荒野?若不埋了他們,我哪兒都不去!”


  我嘿嘿冷笑一聲,翻了個身,不再搭理他了。


  轉過臉,正瞧見那對兄弟裏的哥哥正騎在小胖子身上。他佝僂著身子,一手握一把豁口彎刀,緊抵小胖子的脖子,一手拿著一塊石頭,正一下一下地砸著刀背。砰、砰、砰、砰,他突然彎下腰去,再抬起來時,滿臉是血,嘴裏嚼著仇人一條長長的皮肉。


  我一個激靈,想站起來把他拉開,但念頭甫一升起就告作罷。我能教訓他點什麽?誰被自己兄弟的腸子糊了一臉還能重拾起童真?


  迎麵一件黑乎乎的東西向我撲來,兜頭罩在我的臉上,卻是件真皋人的皮袍。


  沈識微道:“穿上。”


  這場血戰我受了不少刀傷,所幸沒碰著要害,但袍子早被砍做垂簾般千條萬縷,我的背脊幾乎赤裸在外麵。我衝他笑了笑,身上的碎布和傷口凍在了一起,現在我也不敢去撕,隻得把真皋人的皮袍披在外麵。


  從他倒回來開始,沈識微就不正眼看我,現在也不例外。見他轉身要走,我忙撲起來一把抱住他的腿,見左右沒人注意,才低聲喚道:“沈師弟!”


  他居高臨下射來一道滿是殺意的目光,比剛才看小胖子時還凶狠。我忙道:“怎麽了?你這是生什麽氣?”


  他像踢鄭仙兄般把我踢到一邊,過了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單字:“走!”


  我也不敢問去哪兒,忙爬起來跟著他。鄭仙兄在身後連連叫喚,但沒叫兩聲就停住了,我回頭一看,見是那哥哥把他推了一個趔趄,陰沉沉道:“走不走?”鄭先兄想分辨,那哥哥竟然一個巴掌甩到了他臉上:“你走不走?!”


  我忙小跑跟上沈識微,涎著臉:“沈師弟,沈公子,我可寸步不離你身邊啦!”


  沈識微道:“哦?你不護送他們去臨海道了?”話雖一如既往的難聽,但好歹不隻一兩個字了。


  我搖搖頭:“救得了命,救不了病。他們這樣還學不乖,真隻有合一上帝才能關照,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一邊說,我一邊伸手去摟他的肩膀:“沈……”


  遠遠還沒夠著,就被他反手打開了。


  沈識微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直麵我,滿臉毫不掩飾的厭惡:“你剛才是不是得意極了?”


  我一愣:“啊?這一仗我打成了這副德行,得意啥?”


  沈識微獰笑道:“我可不是回來了麽?沈識微最終也來陪你做好人了!”


  真有意思,這人與其說跟我生氣,倒不如說是自己跟自己急了。


  我有點想笑,但隻得強忍下來:“沈師弟,之前我罵你吧,那是習慣使然。不和你擰著說,我渾身不舒服。你自己不也一樣?但剛才生死存亡的關頭,我是真沒指望過你能回來,也沒想過什麽好人壞人。”


  沈識微一點也沒聽進去,兀自還在撒氣,猙獰笑道:“沒想過什麽好人壞人?要不是能做個天大的好人,秦師兄不枉為了這幫跟豬狗無異的蠢貨拚命了?丟了腦子,不要性命,不就圖心裏洋洋得意嗎?”


  我想了又想,不知該怎麽說才好,隻得苦笑道:“沈識微,若不救他們,你心裏會難過嗎?”


  沈識微不答話,倒是把拳頭攥緊了。


  我忙跳開兩步,我滿身是傷,他要是惱羞成怒揍我,我估計就得死在這兒了。


  我說:“這麽說吧。你要是心裏不會難過,那我這會兒也不覺得得意。”


  風有點大,我緊緊身上的袍子,又道:“你要嫌好人這倆字是在罵你,那沈師弟你狼心狗肺,蓋世聰明,絕對不是好人。但不論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你都救了我一命。”


  沈識微把臉扭了回去,一甩衣擺,繼續向前。他冷笑道:“救你?嘿嘿,我半路遇見脫逃的真皋人,就知道秦師兄又搞砸了。若不回來看看,如何對得起你這一身的狼狽!”


  大老爺們一個還挺蹭得累。


  我道:“是,是!看我醜態百出,敗事有餘,沈師弟一定覺得不虛此行,夠笑話半年了吧。”


  見他氣消了點,我快走了兩步,終歸還是手賤,想去摟他的肩膀:“大恩不言謝。但是……”但是如今除了句謝謝,我還能回報他什麽?“沈識微……謝了。”


  這次終於搭上了他的肩膀,過了兩秒鍾才被像鼻涕蟲一樣甩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