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次日醒來,我望著林梢那輪鹹蛋黃般的朝日一陣鼻酸——總算是看見了明天的太陽,沈識微還沒半夜爬起來掐死我。


  篝火已死透。我起來原地蹦了蹦,捧了兩把雪擦了擦臉,在樹下撒了泡昏黃的長尿。


  沈識微早就不在,雪地上留著一行淺淺的腳印。


  我跟著足跡來到林間的一處開闊地,見他正在練功。


  小說裏大俠的在武學上總是一勞永逸。就如高考一般,過了6月那個坎後就再不用看書,每日不是縱酒狂歌打DOTA,就是忙著談戀愛。


  到了這兒才知不是這樣,英家兄妹和沈識微雖說都是成名人物,但日日勤習不輟,大量重複基礎套路,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偷懶。這一路北上,不管多奔波辛勞,我們四人都天不亮就出門,各自找地方練功,到吃早飯的時候才回去碰頭。哪怕尋到了陳昉之後,也不過每天輪班留個人伺候他。


  偷看人習武是江湖大忌,不過我和沈識微算是同門,這就沒關係。我重重踩斷了幾根樹枝提醒他我來了。


  他沒理我,兀自疾掠輕馳,帶起一片雪粉飛揚。


  上一次見他演套路還是半年前,那時沈識微紫衣貝帶,恍若王孫。現在雖然和我一樣滾成泥豬疥狗,但未必就多減色,反增幾分落拓瀟灑的味道。


  我記得小時候讀九州,江南寫如龍公子項空月,說他哪怕被扒光了丟在泥坑裏,遇見他的第一個農民也一定會把他恭恭敬敬地送到最近的大戶人家,問是不是府上丟了公子。


  這說的大概就是沈識微這種人。


  我扯開喉嚨拚命咳嗽。


  沈識微這才急旋收勢,也不知有意無意,濺了我一身冰土渣子。


  他粲然一笑:“秦師兄不多睡會兒?怎麽有逸致來看小弟練功?”


  我道:“嘿嘿,昨天不是說好了嗎?我來瞻沈師弟了。”


  沈識微抬頭看看太陽在哪兒:“時日尚早。我陪秦師兄也活動活動筋骨吧。”


  寫作練功,讀作揍我,聖鬥士豈會被同一招打敗兩次?我哈哈笑道:“餓了一天一宿,我頭昏眼花,沒沈師弟這份精氣神。咱們還是快去找點東西吃吧。”


  沈識微道:“業精於勤而荒於嬉。我看秦師兄還是別落下功夫的好。”他突然臉色一肅:“再者說了,秦師兄不是也答應聽我的了嗎?”


  我瞪著他,他笑眯眯看著我。


  我心裏艸了一聲。隻得撩起下擺,下到平地裏。


  化返功一股氣勁至丹田而催,周遊奇經八脈。剛則導、弱則進,洞敵先機,乘隙搗虛,故而不拘兵器,拳掌腿互通。


  這套道理在口訣裏說得更加彎彎繞繞。


  我當初聽著隻覺和獨孤九劍異曲同工,心潮澎湃地問秦橫:“是不是就是說,不論對手使什麽招數,化返都能破得了?”


  秦橫歎道:“你想的倒是美。天下武功之多之奇,咱們祖師爺就是活神仙也不能樣樣都料到。但不管招式套路怎麽變,運氣運力總有規律,這就是生、化、返之道,化返功講的就是規律。”頓了頓,他又用一種更加讓人悲傷的口氣說道:“你還是先把筋骨練紮實點要緊,遇上強敵也能多挨兩下打。”


  我心中對這祖傳絕學一千個問號,直到突圍那日見識了沈識微的神威。原來化返大法的確好,高手使來,肉掌如鋒,衣襟是斧,哪怕一把老頭樂,沈識微抄著也是倚天劍。


  和沈識微甫一交手,我就知道秦橫和家人陪我練功時有多溫柔。


  好在六虛門內戰,說起是比武,更像鬥智。講究避實擊虛,憑著氣勁將來犯化解、粘黏、反噬,加上我也不複當年吳下阿蒙,居然與他對了二十來招。


  可惜二十招後,我就又隻剩挨打的份兒了。


  偏他又不肯爽快打我,如貓逮著蟑螂般逗我玩,我倆輾轉騰挪,踩得一片空地露出了積雪下的黑土。


  沈識微連環踢起,左腳點開我的掃堂腿,右腳蹬向我的膝蓋。我沉肩下掛,以肘尖相迎,但下盤不穩,已在亂晃。怕不等把他這一腳接實,我先要摔個狗吃屎。但他一觸即退,飄然後撤,按套路我也該長身而起,與他進入下一回合。


  可惜我這會兒越打越焦躁,惡從膽邊生,套路你大爺!猛伸手去撈他小腿。這招什麽拳法裏也沒有,倒惹得沈識微略一怔。趁他片刻所足,我趁機一拳衝天暴起,橫著來了招“寂寥靈素”。


  這一拳直奔沈識微麵門,交睫轉睛之際已到了他跟前。


  既然他要處處留手,那我就務必竭盡全力,不然怎對得起他的體育精神。


  拳頭離他鼻尖不足半寸。


  我渾身每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


  正在激動的巔峰,我的拳頭卻著了魔,不顧自由意誌,硬生生停住了。


  抬頭一看,沈識微不知何時已回防,抓住了我的手肘。


  迎著逆光,我見他麵帶譏笑。這才恍然大悟,以他的身手怎麽會被野路子偷招?分明是故意賣個破綻,又要看我笑話。


  可拳招雖斷,我咬著牙轟出的氣勁仍在奔湧。


  突然間,一股巨力由肩激射至拳。衝過三處關節時,幾乎能聽“波波波”三聲悶響。這一拳本已用老,不知何故,如影子掙脫了形體,我的拳頭竟然在沈識微的鉗製中再向前衝。


  砰!的一聲,指節觸到了沈識微的皮肉。


  還沒來得及品咂勝利是什麽滋味,沈識微立時疾退,抓著我手肘的手一帶一轉,這力量立刻掉頭反撲,我重心驟亂,像被抽飛的陀螺般在空中詭異地轉了好幾圈,才重重摔在地上。


  等我爬起來時,沈識微早搶到了我麵前,麵頰上一片紅痕,方才他及時側過臉去,我那一拳到底沒能打得他鼻血長流。


  沈識微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臉。


  我齜牙咧嘴地笑道:“喲,師兄沒收住手,沈師弟你沒事兒吧?”


  沈識微臉色鐵青:“……你竟能打中我?”


  雖說渾身不知比他疼多少倍,但目下這狀況顯然是我贏了,我拍拍一身的雪泥:“‘寂寥靈素’嘛,我記得沈門化返裏去了這招?來來,師兄再給你演示一下。”


  一邊拉開馬步,左右出拳,口中說道:“不過就是這麽一拳……”


  話音未落,沈識微已欺身而上,攫住我的手肘,和方才一模一樣。


  隻是這次我用了吃奶的力氣,也再掙不出他的桎梏。


  沈識微見我滿臉通紅,扭來扭去,終於冷哼了一聲,丟開了手:“秦師兄運氣倒是不錯!”


  我張張合合著手掌,隻覺整條手臂如電擊火燎,雖談不上多疼,但滋味著實古怪,莫非是我在沈識微的淫威下太過悲憤,打通了任督二脈?一邊應道:“咦?沈師弟難道沒聽過一句話,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咱們打也打了,該找點吃的出發了吧。”


  可問題在於,什麽東西是能吃的。


  沈識微雖不是廢物紈絝,但野外生存技能畢竟有限,何況我這個菽麥不辨的城裏人,這可算難死我們了。


  雪中露出傍地生的矮草,未凍的活水旁有肥厚的苔蘚,有次我們還發現了一簇看著像蘑菇、摸著像木頭的怪東西。


  我慫恿沈識微不妨試試看那苔蘚,一來我印象中沒有有毒的苔蘚,二來F4武功蓋世,豈能被苔蘚放倒;沈識微則忽悠我說那蘑菇是當地特產山珍,還即興編了套烹飪方法和曆史掌故。但直到走到天黑,我倆誰也不肯上對方的當,最後都氣哼哼地空著肚子睡覺了。


  好在我們是武人,比普通人能扛些。直到第三天,才逮到隻兔子。雖說這比我那個年代減肥的小姑娘還瘦,但好歹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我戀戀不舍啜著牙縫裏的肉味兒,問沈識微:“沈師弟,咱們還要在山裏多久?”


  沈識微道:“渡口已不能再去,我本想沿著這烏梗山一直向西,但是……”他本吃相斯文,剛才也把每根兔子骨頭都嚼碎了,“但是”什麽不言而喻:“明日咱們就出山吧。”


  我大喜過望:“太好了!”


  沈識微一向見不得我開心,冷笑道:“秦師兄真覺得好?出了山,外麵隻有一條朝闕道。這可是直通上京的官道,人來人往,不知多少官差。”


  我們一路遇伏,必是走漏了風聲,但怎麽走漏的,連最老奸巨猾的沈識微也得不出個定論。但之前計劃好的路線都不能再走,故而沈識微帶我進山亂轉,我也沒多問一句。


  隻是再轉下去,沒倒在真皋彎刀下,我們先餓斃大雪山中了。


  沈識微蹙著眉:“等明日我們上了朝闕道,運氣好興許能遇到市集,最好是能弄到馬。如果沒有馬,我們帶上補給再回山裏。若有了馬,依我看得先繼續東進七寶,再下孝平……”一邊撿起根燒焦的棍子在地上戳戳畫畫。


  我一上課就犯困,早走神到九霄雲外。忽聽他喚我名字,才回過神來,隻見泥地上一副路線圖千枝百椏,像是什麽肥皂劇的人際關係樹一樣。


  沈識微將木棍一丟,以“就這麽定了”的口吻問我:“秦師兄還有什麽高見?”


  我衝他綻放出個王寶強的笑容:“沒高見。除了不吃蘑菇,別的什麽都聽話。”


  聽了我這表白,沈識微也沒見多高興:“如此甚佳。那秦師兄也早點歇息吧。”頓了頓,他又親切地補充道:“明天還得早起練功呢。”


  第二天中午不到,我們就到了山口。


  一片平原在群山間伸了個懶腰,露出青棕色的肚腹。一條細細的黃線插向天際,一頭連著大瀚的心髒上京。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路名朝闕道。


  沈識微略一躊躇,轉身對我道:“秦師兄,不是萬不得已,我本不願行這步險。所以……”


  我忙接口:“所以我保證不惹事兒,不暴露目標。你指哪兒我打哪兒,你叫我給左手我不遞右爪。沈師弟咱們就快走吧,遇到人煙還能趕上午飯呢。”


  為了午飯,我倆一鼓作氣走了十來裏,沿路卻沒見著半個田莊。偶爾有兩個同路人,還都是瘦得像錐子般的饑民,很快便被我們甩了身後。


  最讓人瘮得慌的是這大瀚高速路沿途的風景。


  在山上時,我見平原如砥,料定是良田。等上了朝闕道,才見荒榛廢丘,衰蓬齊腰,除了路上,再不見半點人蹤。我倆走了十來裏,鬧鬼的風景仍在綿延,一副誓要陪著我們到上京的決心和毅力。


  我實在忍不住,問:“好好的土地怎麽就沒人耕種?這是拋荒了多少季了?”


  沈識微故作驚詫:“多少季?也沒多少季。怕就七十來年吧。”此話一出,他也好似渾身不自在:“秦師兄不知道什麽叫投下田嗎?”


  我正琢磨他那“七十來年”是什麽意思,忙道:“顧名思義麽,當年瀚人入中原,分賞給各路宗王投下官的良田。既然是老爺們的投下田,怎麽能成這樣……”


  沈識微笑了起來:“當然得荒成這樣。若不荒成這樣,真皋人怎能在中原大地找著故鄉草長鷹飛、跑馬放牧的景致?”


  我聽得一驚,想起秦橫說過朝廷故意不肯賑災:“你是說,真皋人為了走馬放鷹,故意荒廢良田不讓人種莊稼?”


  沈識微冷笑道:“人?天地間除了真皋人,餘下的不過是兩足獸。秦師兄是沒出過南方哪。”他突然壓低聲音:“不過我倆運氣也是真差。”


  我背上汗毛直立:“什麽意思?”


  沈識微道:“這投下田頗廣,應是真皋豪族地界。我出山的地方怕沒算準,我們已走過了頭,出了七寶了。秦師兄,現在隻有兩條路可選,一是折回山裏,二是繼續往前,我看你也不想走回頭路……”


  他眼裏的寒意比氣溫還要低幾分:“所以看得見投下田的地方,一定不能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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