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英長風和沈識微本與英曉露相述,此刻齊齊掉轉頭來,無不一臉震驚。
陳昉也不顧人來人往,徑直跪倒在爛泥裏,揮手把骷髏頭遠遠打開,在焦黑碎骨裏翻尋。他耙開幾塊大骨,我們方見壇底隱隱露出一個黃綾布包。陳昉把布包一把攫住,來來回回急切地撫摸了好幾次,方鬆了一口氣,貼身藏進懷裏,轉頭對我惡狠狠道:“秦湛!丟了這玩意兒,你死幾次也不夠!”
說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了。
待他揚長走遠,我突然聽見一聲嗤笑,卻是沈識微發出的。
他一向對陳昉如糖似餳、春風化雨,此刻也終於繃不住了。他見我看著他,卻也不避,反倒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見他滿眸輕蔑冷漠,又似別有深意。
英長風臉上更如嚴霜過境,咬牙道:“曉露,你跟著世子。”一甩手,嘩啦撕下整幅下擺,跪在地上,對那碎骨拜了三拜,畢恭畢敬地把骨頭一一擦淨拾起來。
我也忙蹲下幫他。
這滿地汙穢,人牲踐踏,惡臭撲鼻,恐怕成分不僅僅是泥那麽單純,我忍著惡心不去多想。
陳昉弄得骨片狼藉四散,我和英長風拾了半天,也不知拾全了沒有。我雖沒聽過黃梧庭的名號,但當年並肩七劍,想必也是一方大豪,如今竟然葬身在這茅坑般的地方,也不知他在天之靈後不後悔救了陳昉這個混賬?
英長風將殘骨縛做一捆,綁在鞍後,我搓著手上的泥卷,正琢磨要不要去河邊洗洗手,卻突然看見英曉露急急奔回,壓低聲音道:“真皋人又來了!”
像被把冰鑄的劍當胸貫通,我隻覺指尖抽搐,又浮上了劍斫人肉的古怪觸感。前幾日一戰,我到現在仍心有餘悸,這才幾天,該不是又要再來一次吧?
英長風轉身去摸馬鞍旁的武器,沈識微卻一把拉住他,低聲道:“二公子,不可。”一邊對英曉露道:“這未必和前幾天的是同一撥人,說不定隻是過路。三小姐,我們散開避避。”
我心裏一鬆,也忙附和:“此處百姓甚多,戰起來怕是不便。咱們聽沈師弟的吧。”
我們幾個衣著雖質地裁剪比普通人強些,但摸爬滾打了好幾天,這會兒早成了迷彩服,勉強也能混入環境。真皋人從苦寒之地發家,不禁百姓著皮毛,但沈識微那一襲華美的黑貂還是格外紮眼,我此刻算是明白為什麽英曉露要換上破衣了。
可這會要偽裝也來不及,我把馬遠遠牽開,選了個能彼此照應的地方,在一個房簷下蹲好。
屋裏有一老一少,老漢正抱著木碗呼哧呼哧喝粥,還有個紅繩結辮的年輕姑娘。這段時日約摸他們早習慣借人一腳半方便,倒是也沒趕我,連看門的癩皮老狗也懶得抬抬眼皮,隻把尾巴往旁邊甩了甩,以防被我踩住。
我見那姑娘在偷偷看我,便回過頭去衝她笑了笑。她臉上燒起兩朵桃花,輕啐一口,喚過老狗,躲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這算我有魅力還是沒魅力?
也不等我探頭看尋那妹子的身影,就聽呼呼喝喝,狼奔豕突,一隊身著辮線襖子,腰挎彩縭彎刀,毛發赤紅的真皋戰士開進了這爛泥塘。
真皋話我雖聽不懂,但大概意思能猜明白,他們十人為伍,散入人群,必然在搜點什麽。
一隻小分隊朝我們走來。為首的軍官略有點眼熟,臉上一片紅色胎記,待他把帽子抓下煽風、人群中突然鑽出一個大光頭時,我才猛然想起,這是血戰突圍那天被沈識微奪了長槍、打翻下馬的大漢!
夜裏看不分明,我隻當他是個禿子,在日光地才發現,原來這是個頭燒戒疤的漢僧。
我心頭那絲僥幸此刻破滅得一幹二淨,這果然還是衝著咱們來的。
冤家路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大和尚偏偏停在了沈識微身邊。我隻覺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沈識微相貌委實太過出眾,也不知那晚亂軍之中被人記住了多少?
果然,那大和尚把他打量一番,問道:“小子,哪裏人?”
沈識微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賠笑道:“小子是刺桐城人。”
一張嘴,居然是口我從未聽過的陌生方言。
大和尚道:“臨海道來的?走得可挺遠哪!”
沈識微的鬼話張口就來:“是、是。小子家在刺桐城開著個當鋪,小子的舅舅在上沙販牛,今年大旱,小子的娘著小子來接舅舅一家和表妹,可剛到渡淩,就聽說上沙大亂,小子,小子……”
大和尚道:“你就想回去了?”
沈識微露出一臉卑鄙心事被識破後尷尬而猥瑣的笑容。
那大和尚漫不經心道:“佛爺倒未去過臨海道哩。隻聽說刺桐城的娘們有名,不看看每年的曬玉生煙會,就是白當了男人,今年是不是也熱鬧得很?”
沈識微卻蹙起了眉:“佛爺有所不知,新上任的喬父母說這是誨奸導淫,今年的曬玉會給禁啦。嘿嘿,著我看,這喬父母確實沒佛爺這般男人。”
大和尚聽了這消息,看著也不甚驚訝。我方陡悟這是他給沈識微挖了個坑,額頭掌心都是一把冷汗。倒是沈識微,這時代一沒電視二沒網絡,他是怎麽知道這種千裏之外的新聞的?
隻見那大和尚已是轉身要走。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說:“小子,你說句話與我聽聽。”
沈識微道:“佛爺要小子說什麽?”
大和尚獰笑道:“一個字兒,‘脫’。”
我心跳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