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晨。歸雲大城麵堂發黑、烏雲罩頂。
我們等著一開城門就立刻開拔。背後的坊市遭了鬼壓床一般,極力想睜眼,偏又醒不來,從齒縫裏呻吟出一天最早的喧囂。
到了歸雲城棄船登岸,離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就走了一半。隻是離了烈鬃江,就是出了銀轡寨的保護圈,我縮著脖梗,心情比周一去上班還要沉重。
等到了城外,縱馬一奔、泠風激麵,倒是漸漸吹跑了心頭積雲。三小姐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昨晚氣得不肯出來吃飯,這會兒也被風吹開了酒窩。
那時我們哪裏想得到?離歸雲越遠,離人間就越遠。
饑荒。騎黑馬的騎士。早一騎絕塵在前麵領跑,給我們布置好了一輩子也沒見過的慘景。
大瀚帝國今冬是一個化人場。
飛雪是骨灰,河山做濕柴。蒼生被世道燒盡了血肉,焚光了希望,剩下那縷不甘的魂兒便是流民。這群冤魂疫鬼走到哪裏,大地也跟著在他們腳下爛出潰瘡。
一路上的樹皮都被扒得赤條條,露出焦黃的木樁。和木樁一樣凍得直挺挺的焦黃的僵屍,臉被好牙口的野狗啃了一半。糞堆上拋著嬰兒的屍體,孩子手中還抓著小泥偶,腦袋卻被石頭砸得稀爛。骨瘦如柴的父母把他們的兒女推倒我們麵前,求老爺們買了去,買了去。而從東南來的人牙子,挑揀好了,把長得齊整的孩子碼白菜一樣裝上大車。
最讓人崩斷神經的是,我們還得日夜提防著遇襲。
流民半丐半盜半匪,可憐可厭可怖。
這一路上,我們遭過林中射來的冷箭,遇過被燒成白地的村莊,見過被剝得精光、守著主人屍首嚎啕的仆役。
人餓極了,也變得惡極了,既不拿別人當人,也不拿自己當人。
這種時候,我總有點恍惚地想起文公子和他敞開的大宅。
你說是世道瘋了,還是文恪才是個真正的怪物?
早些在船上時,我們頗有默契,誰都不提世子。現在走的越遠,看的越多,世子漸漸成了唯一的話題。
英曉露對世子滿懷不切實際的期望,一心想他英明神武,領我們渡空這地獄。不僅自己這麽想,還一定要從我們嘴裏得到一樣的答案。英長風雖然沒說出口,但料想也懷著差不多的焦慮。
我心裏卻在打小鼓。
在銀轡接任務的時候,英大帥告訴我們,當年他們的隊友黃梧庭僥幸帶著世子突圍,在民間隱姓埋名撫養他長大。但是黃大俠已經過世好幾年,世子在社會底層混過了整個青春期,能有多少文化,不添亂就不錯了。再想想,還有更麻煩的。英大帥得到消息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快小一個月,中途變數無數,要是世子也外出逃荒去了,人海茫茫,哪兒找去?
就連沈識微約摸也受了慘狀感染,雖嘴上一如既往把太極打得滴水不漏,但一路若有所思,也不來煩我分享他的高見了。
大家各懷心思,終於到了世子所在的升龍縣。
名字十分應景,何其便於後世附會。
升龍城外,我們四人一齊勒馬,都有類似近鄉情怯,放榜不敢查成績之感。
我曾開玩笑地想過,就穿越而言,看秦湛的渣渣屬性,估計是免費人物。要想玩F4這樣的號,一定得氪不少金,非當人民幣戰士不可。但這十來天卻覺得自己這第二次胎投得金手指大開,竟然沒有穿成個貧民,把滿腹高等教育喂了野狗。
——而且還能參與曆史事件,何其三生有幸。
我的星辰大海,就要於斯展開了。
沈識微兩腳輕輕一夾馬腹:“諸位,我們進城吧。”
升龍黃土砌牆,滿城煙沙。雖同樣遍地倒臥,城外敞著亂葬的大坑,但好在還沒成為空城。
我雖也看了英大帥展示給我們的畫像,但這世子並沒有《食神》裏那條遭了核輻射的魚般的帝王異相,既不重瞳彩眉,也不手長過膝,再加古典畫風不夠寫實,我現在已經把他的相貌忘了個幹淨。
分開找人,我就是突破口。兩兩一組,我就得跟沈識微一隊。我耍了一陣賴,最終他們聽了我的,大家一起從城東開始地毯式搜查。
一路快到城西,一無所獲。
我們停下來歇口氣,下了馬,靠在鞍邊喝水。
突然聽見前麵嗚噓呐喊,無數人從我們身邊跑過,片刻功夫就圍成了個圈,比有人吹集合哨還快,連路邊餓得奄奄一息的人都掙起身子來看。
秦湛的大個子又占了優勢。我站在圈外,見最核心處是兩個打做一團的人。這二人雖穿著漢人的短打、戴著頭巾,但衣鑲寬邊,耳後又垂著真皋人才留的發辮。
這種不倫不類的打扮我也見過幾次,略等於大瀚朝的殺馬特。
說是打做一團,也不確切。
因為其中一個大腦門的已經占了絕對的上風,把另一個按在地上猛揍,挨揍的那個不能反抗,滿臉鼻血,卻仍在梗著脖子大喊:“打!打得好!繼續打!今天你就打死你爹!打!打!”
我心中喝彩,好一條光棍!
卻突然聽見英曉露“咦”了一聲,長鞭一甩,如晴空裏炸了個霹靂,圍觀的人都抬起頭來看。沈識微早施展輕功,身形一晃進了重圍,擒住那大腦門的手腕,輕輕一帶,便把他摔進人群,撞翻了好幾個人。就連英長風都來不及係好水囊,往地上一丟,便分開人群往裏走。
我艸,找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