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光朦朦,我踩著院子的橫撇點捺,出回廊,過花架,下小橋,穿過一瀑藤蘿籠罩的月洞門。


  鳥鳴此起彼伏,伴著簌簌振葉聲,飛向遠處的高牆。再過半個時辰,牆那邊就要響起扯著嗓子的賣唱,叫著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什麽模樣的新鮮頭花和各色果子了。


  一個梳著雙髻的半大小子在我身後一個接一個打著長長的哈欠:“這天怎麽還這麽黑?爺,你想,是不是該打個燈籠?”


  爺想?


  爺現在最想的是能摸出一個手機來。


  就我讀過的穿越文——如同大雄被胖虎暴捶、哭著去找哆啦A夢一樣——標準開局通常是主角天煞孤星、了無牽掛,這才好安排他們拍拍屁股就忘了自己是地球人。


  也不知幸還是不幸,同為穿穿,我不僅雙親康泰,親戚多得年夜飯要五桌才能坐得開,還有個剛上大學、纏我給她買遊戲機時會摟著我脖子叫尼桑賣萌的妹妹。


  這樣的牽掛不知怎麽才能忘得掉?

  不僅如此,我那才交了首付沒接房的小房子、到手沒多久的駕照、網遊裏的公會一團,還有整個輝煌燦爛的現代文明都他喵牽著我的心肝脾胃肺。


  這事兒決計不能往深裏想,往深裏想就痛得錐心。


  我猛站住,反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跟在後麵那半大小子刹不住車,一頭撞在我背上。


  他埋怨地叫喚:“爺~!”


  我不理他,又在另一邊臉上打了一下,這才繼續抬腿往前走。


  那半大小子猛扯住我的衣襟。


  我唬了一跳,喝道:“篆兒!幹嘛!”


  孰料他比我還厲害,反喝道:“小點聲!”我一轉頭,看見篆兒一雙眼興奮得閃閃發光,他壓低嗓門:“瞧見沒?那邊草叢裏有個大放屁蟲!爺,我去給你抓回來!”


  我哭笑不得:“抓個屁!”


  篆兒這才醒悟,自己也笑了:“對了,我忘了爺現在不喜歡蟲子了。”但始終還是戀戀不舍,衝我比了個大劈叉的八字:“這麽大一個!真不抓?”


  我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煩不煩?”


  他抬起胳膊來虛擋,嘴裏咕噥:“爺,你沒以前有意思了!”


  被我占了這殼子姓秦名湛,我如今腳踩的這片地頭叫六虛門,秦湛正是六虛門掌門秦橫的兒子。


  秦湛長得不壞。被我拾掇出來後,端的劍眉星目,一臉正氣,身高直奔一米九,還有身美國隊長般的健碩肌肉。尤值一提的是胯下之物,當年在我大學的澡堂,定能成為一代傳奇。要說主角相,的確不像會背叛革命的人。


  誰能料得到,十來天前,我才穿來時,險些沒被嚇尿在鏡子前。——我雖覺得臉上有點癢,但萬沒料到秦湛留著一臉劍拔弩張的大胡子。


  大胡子名人我一時隻想得起李逵和張紀中,穿成這樣,劇情太費人猜疑,我今後要舞起兩把板斧去投哥哥,還是去導金庸劇?

  更可怕的是,這麽條虯髯大漢,居然一身大紅袍子。綠褲子,綠腰帶,撞著嫩紫滾邊。懷中的暗袋鼓鼓囊囊,我掏一掏,還落出來一長串死蟲子,從蜘蛛到螞蚱俱全,啪的一聲打在鞋麵上。


  彼時我隻覺手腳脫力,蹬蹬蹬倒退了三步,抱著腦袋在凳子上坐下。心說這位仁兄體魄像角鬥士,審美如楊二車娜姆,說不定還是五毒教的,到底是那一路的高人?


  後來才知道,其實真相十分簡單。


  不過因為秦湛是個傻子。


  綜合我這段時日零碎得來的情報,過去的秦湛智商約莫在60左右——順帶一提,據天涯仗劍的說法,巨俠郭靖的智商大概是80。我家樓下就住了這麽一個,雖說我親眼見過他在業主大會會場暴起學奧特曼,試圖用十字光線擊斃業物業公司代表,但平時幹點重複性的工作還是沒問題。


  而對秦湛而言,這重複性的工作就是習武。


  沒錯,這個世界最棒的一點是,雖然它沒有元嬰、沒有原力、沒係統、也沒有替身使者,但卻有武功。


  武功!


  我打小梁古金溫倒背如流,高中時偷偷給《今古傳奇》投過稿,大學體育選修課還毅然報了太極拳,隻是不知什麽聖杯把我的願望扭曲成了這樣。


  耳邊傳來潺潺水聲,圍牆在晨霧裏暈出一團毛茸茸的白。


  篆兒道:“我自個兒從橋上過去。”也不待我答,熟門熟路向右拐,把我留在岔路口。


  我們麵前是條活水渠,對岸的牆角根下是一塊黃土大壩子,正是六虛門的校場。


  這個活水渠三米多寬,不知多深。待篆兒走開後,我一個助跑,騰空而起,踩著夾岸齊胸的蔥鬱草木躍了過去。落地擺個黃飛鴻的pose,遠遠看見小橋欄縫隙裏一棱一棱露出篆兒的藍衣服,隻覺他弱爆了。


  如今我晚上十點就困,早上四點就醒。開始以為是因為心情太糟,然後又怪晚上沒有電腦可玩,直到最後才發現,這是秦湛自帶的生物鍾。


  秦湛生活十分健康,早睡是為了早起,早起是為了去校場練功。


  我頭一回下校場,是因為較勁不過他的積習。之後這十來天,我天天準時報到,是因為練功這事兒太他喵好玩了。


  這肉體更高更快更強。如今我跑個五公裏不喘粗氣,幾十斤的石鎖能朝天撂飛七八米,雖不能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但用小石子打牆壁,劈裏啪啦,炸得就跟放鞭炮一樣響。最有意思的是,等我熱身運動做夠,身心放鬆時,預裝在這肉體裏的拳法套路就會自動湧出——用四娘的話來說,那就是“心底的記憶刻痕翩然浮現”——順著下意識一套打完,真是神清氣爽,臂鬆體快。


  今天也不例外,我撲騰得院子上沙塵滾滾,隻覺嗆鼻的煙氣也十分受用,這種忘我的快樂隻有小時候滾鋼圈感受過了。


  眼見太陽已經爬過過樹梢,我正打算歇一歇回去吃早飯,卻見橋上走來一個帶著兩個婢女的中年婦女——婦女婦女的叫有點沒禮貌,這位阿姨是掌門秦橫的側室徐氏。秦湛親娘死得早,秦橫也沒有續弦,徐氏其實就是六虛門實實在在的主母。這個故事應該不是宅鬥,故而徐姨娘是個好人,對傻子視如己出,親娘也莫過於此,我才穿來時弄不清情況,還管她叫了好幾聲媽。


  我忙迎上去,甜甜喚道:“姨娘,我這就回去了。”


  徐姨娘笑眯眯道:“你爹回來了!還不快把汗擦擦去見他?”一邊拿手巾往我臉上擦,我忙接過來自己抹著,口裏說:“那我換件衣服。”


  徐姨娘道:“還換什麽?你沈師叔一塊兒來了。先見了你爹,再換衣服去見你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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