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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囚鳥

  顏棠不想相信他,可這一次,卻不知怎麽,沒有反駁出口,隻是沉默。


  他在她的肩頭,用力按了按,聲音低沉:“睡吧,什麽都不要再想。”說完他便離開,並未留下來糾纏。


  顏棠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床邊許久,唇邊泛起慘淡的笑。


  馮野有馮野的不得已,彥祖隻怕也有彥祖的苦衷,馮紹大概也有馮紹的理由。可是她,卻對一切懵然不知。她仿佛是隻被蒙住眼睛的囚鳥,他們會偶爾給她溫暖,給她安慰,卻從不會有人,替她解開布條,讓她看清楚周圍真實的世界。


  即使她在黑暗中,撞得頭破血流,也逃不出那禁錮她的牢籠。更甚至,鎖住她的人,或許就是給過她溫暖的人。她到底造過什麽孽,為什麽上天,要給她這樣悲涼的人生?直至窗外月落星沉,她才睡去,在黑暗中環抱住自己,淚落無聲……


  第二天,馮野依舊沒出現,她卻沒有再等,恢複了正常的生活起居,珠簾下的那雙眸子,靜若止水。


  而剛過晌午,馮耀威就進了宮。顏棠聽了通報,隻淡淡地說了聲:“傳。”


  今日的馮耀威,分外謙恭,先是祝賀她和彥祖的新婚之喜,然後便順勢提出,既已成婚,應前往聖山天壇,告慰先皇在天之靈。


  “好。”顏棠應允得很幹脆。


  馮耀威的眼中,暗光一閃,卻依舊畢恭畢敬:“老臣這就下去準備。”


  在他告退之後,顏棠望著他的背影,笑了笑。這趟祭祖之行,大概就是他為她安排的黃泉路吧。無妨,她現在,又有哪一步,不是走在火海刀尖之上……


  第二天一大早,馮耀威便帶領一眾文武大臣,在鳳禦宮門口靜候女皇前往祭祖,人群中,唯獨少了馮家兄弟。


  顏棠從容地一步步走過去,生與死之間,她已不知反複來往過多少回,早已不怕。正待登上為她準備好的馬車,彥祖忽然冒了出來,笑嘻嘻地攬住她:“我抱你上去。”


  “殿下,這馬車是女皇禦用的,您應該……”旁邊的人忙說。


  他卻一擺手,狀似耍賴:“不,我要和娘子在一起,我們新婚燕爾,濃情蜜意……”


  越說越不像話,站在不遠處的馮耀威假咳了一聲:“那就依殿下的意思。”既然他想陪著送死,就不要怪別人沒提醒過他。


  彥祖看起來,仿佛對一切都渾然不覺,上了馬車也隻顧摟著顏棠調笑。隻有顏棠自己心裏明白,他什麽都清楚,跟上來,是為了保護她。待開始前行,顏棠從他懷裏掙脫,指尖微微挑起錦簾的一角,凝望窗外的景致。


  宮闕漸遠,進入市井街道,所到之處,百姓無不高呼萬歲。顏棠的眼中,有淡淡的自嘲。萬歲?或許,她都活不過今日。


  “有我在,沒人能傷得了你。”彥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總是被他看穿心思,到現在,已經見怪不怪,笑了笑:“無須為我做太多,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他的眸色沉了沉,環住她的腰:“離我近些,今天一切都要聽我的話,不許犯倔。”


  她不置可否,依舊看她的風景,忽然眼神一凝:在街角處佇立的那個人,盡管鬥笠壓得很低,可她仍有種強烈的直覺——那是鳳歌。 喘息陡然變急,她死死盯著那個身影。


  “不要輕舉妄動。”簾子突然被放下,隔斷了她的視線。彥祖將她硬行轉過來,壓進自己懷裏。他輕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低語:“先保護好自己,其他的事,不急於這一時。”


  顏棠伏在他胸前,手掌下他的心跳沉穩堅實,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彥祖這個人,真的太難看透。他會在你相信他的時候,傷害你。卻又會在你恨他的時候,對你好。“你究竟想要什麽?”她喃喃地問。


  “要我該要的一切。”他沉吟片刻:“還有你。” 當行至郊外的某處,彥祖神色突然變得凝重,壓低聲音叮囑懷中的顏棠:“抱緊我,不要鬆手。”


  下一刻,顏棠便發現他們二人,已騰空飛起,而與此同時,巨響震天,有凶猛的氣浪,緊追在身後。


  當顏棠被彥祖帶到安全地帶,她看著那輛四分五裂的馬車,不悲不喜,仿佛剛才那輛車裏坐的,根本不是自己。


  環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彥祖的眸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心疼。


  而這時,馮耀威強壓住內心的惱火和失望,假惺惺地過來問陛下是否安好。


  彥祖不等顏棠說話,就先開了口,語氣狀似驚魂未定:“幸好我本來就擅長機關埋伏這些玩意兒,剛才反應得快,不然現在……”他拍著懷中的她:“這次真把我娘子嚇壞了,乖,不怕不怕哦,夫君在這。”


  旁人臉上都露出尷尬的神色,他視若無睹,徑自哄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周圍,嘖嘖歎了兩聲:“這刺客真是花功夫,埋了多少火藥啊,哎,王爺,好像就您的馬車沒什麽損傷嘛。”


  馮耀威恨得暗自咬牙,麵上卻隻能恭敬地笑:“許是臣的馬車隔得遠,所以受的衝力較輕,要是陛下和殿下不嫌棄,就請先暫時受些委屈,乘臣的車子回宮吧。”


  彥祖也不推辭,笑眯眯地道了聲謝,就直接將顏棠一把抱起,走向那車子,周圍的人都瞠目結舌,隻能假裝看不見這曖昧的一幕。 而彥祖走了兩步,像是察覺到此舉有損女皇威儀,又特地回過頭來解釋:“我家娘子腿軟了,站不住,隻好讓我抱著走。”


  純屬越描越黑,旁人也隻好跟著幹笑。反倒是他懷裏的顏棠,自始自終,都垂著眼瞼,麵無表情,十分之淡定。上了馬車,待四周帳幔放下,彥祖的手,挑開她臉上的珠簾,語帶戲謔:“看來你已經習慣跟我親熱了。”


  顏棠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不習慣,你就不‘親熱’了麽?”


  “那我當然舍不得。”他嘿嘿一笑,拇指和食指,輕撚她的下巴,眼神似流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銷魂。”


  顏棠也不說話,隻是平靜地望著他。


  他有些驚訝:“你不恨我了?”


  “你剛才救了我。”


  “所以恩怨相抵?”


  她再不答,隻是推開他的手,坐直了身體。


  彥祖眨了眨眼,又纏了上來,將她抵在馬車一角,硬霸進懷裏:“不行,這麽算我太吃虧,我救了你的命,你得還我一輩子。”


  “一輩子”,每次聽見這個詞,顏棠都會心中劇痛。一生太久太漫長,今夕許的諾,明朝便成空。所以,真不如做個無心無情之人,隨遇而安。馬車徐徐前行,顏棠仍然被彥祖抱著,她也懶得再掙紮,隻是任憑他怎麽調戲,眸子都似一潭死水,沒有半點波紋。


  彥祖到最後,挫敗地把臉埋在她肩頭嘟囔:“你就算是罵我,也比不理我好嘛。”


  顏棠依舊不言不語,從隨風浮動的帳幔邊緣,看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忽然,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而近,伴隨著馮紹焦灼的聲音:“海……保護好陛下了麽?”他的話,分明是硬生生地轉了個彎,但是在場之人,恐怕隻有顏棠和彥祖二人才明白。


  有人告訴他,陛下正在王爺的馬車裏,他立刻過來,竟再顧不得許多,直接挑開了簾子。兩相凝望的那一刻,擔憂,欣慰,痛楚,悔恨,他萬般複雜的眼神,已經掩不住他內心的秘密。“我來晚了……對不起。”他的這一句道歉,包含的痛和悔,重若千鈞。


  在旁人看來,他不過是因為救駕來遲,卻不知,他最恨的,是自己居然親手將所愛之人,一步步推到今日這種境地。在真相揭開的那一刻,他也如當初的馮野,近乎崩潰。在她孤立無援的時候,自己近在咫尺,卻一無所知,和所有人一樣,冷落她,誤解她,拋棄她。最荒唐的是,竟然為她和彥祖的聯姻,推波助瀾。


  他對她,多麽殘忍。


  “朕沒事。”她先移開了目光,淡然應道。


  馮紹一怔,手終於慢慢鬆開,簾子在他眼前悠然滑落,察覺到其他人的目光,都積聚在自己身上,他勒馬緩行,恪守君臣之禮……


  回到宮中,馮耀威在顏棠麵前大加保證,說自己一定會盡快查清今日遇刺之事。她隻是笑笑,不知道這一次,又會是哪個倒黴的人,被推出來做替罪羊。馮耀威告退,馮紹卻說還有其他事稟報,留了下來。


  馮耀威在轉身之時,給了他一記警告的眼神。當殿中隻剩下他們三人,馮紹的眼神,首先投向了彥祖,眸中冷光懾人。


  彥祖扯扯嘴角,站了起來,吊兒郎當地在顏棠臉上摸了一把:“既然你們君臣有要事相商,我就先回房避避嫌,娘子你忙完了就趕緊來哦,別讓為夫等急了。”


  顏棠不做聲,馮紹撐在身側的手,卻可見青筋突起,似在極力隱忍著怒意。


  彥祖毫無所謂,甚至還故意從馮紹麵前經過,眼風斜掃,飄然而去……


  晌午的陽光,自門口泄進來,將殿中央跪著的人,拉成長而寂寥的影子,許久,他方才低啞地叫出那個名字:“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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