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死了都要愛
踏進那間裝滿回憶的屋子,他便再也沒有出來過。仆人送來的飯菜,擺放在門口,一茬換過一茬,卻始終原封未動……
直至第三天,馮紹趕到馮城。一進王府,他就焦灼地問:“海棠呢?”
侍衛詫異,隨即小聲回答:“和王爺一起,在寶月樓。”
這些天,寶月樓中毫無動靜,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甚至不知,海棠已死。
馮紹立刻疾奔前往,待他敲門,久久沒有回應,終於忍耐不住,撞開了進去。可眼前所見的情景,卻讓他愣在當場。
馮野玦和海棠,在床上相擁,如同雙雙死了一般。
馮紹一步步走近,平生從未像此刻,這樣害怕過。
“海……棠。”他的聲音,放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他們,又仿佛,是怕自己的希望,被打碎。可就這樣一步一挪地走到床邊,他們仍無反應。
馮野依舊背對著他,而麵朝他的海棠,神情安詳,仿佛隻是在恬靜地沉睡。
馮紹在床邊默站許久,才遲疑地伸出手,去碰觸馮野的肩:“大哥,女皇……”
一直死寂的馮野,竟突然彈跳起來,指著馮紹:“她都已經死了,還不能放過她麽?”
馮紹無法置信地,呆怔了半晌,才徐徐搖頭:“你說什麽……她死了……不可能的……”可轉眼間,他又頹然點頭:“對……我早該料到……女皇肯定提前就下了手……”就這樣喃喃地自言自語,他仿佛也已入癡。素來冷硬如鐵的心,一片片迸裂,成灰。
兩個人就這樣守著床上的她,誰也沒再發一語,屋內流淌著靜默的哀傷,連風也仿若停止了遊走,悄然無聲……
“讓她入土為安吧。”不知道過了多久,馮紹才開口。
馮野依舊抗拒:“她沒死。”
馮紹長長地歎了口氣,轉過身,打開了門,望著不遠處的高閣頂端。曾經,他坐在那裏,為院中仰望他的女子,吹奏過一曲笙簫。那夜的她,沐著銀色的月光,多麽美,讓人好想擁有。但自始至終,他都從未曾擁有過她。
他霸道,強占,都隻為進駐她的心,可他所做的一切,卻將她越推越遠,最後對他,隻剩下了恨。微閉上眼,他在心中輕輕說了一聲:抱歉,其實我……並不願意那樣傷害你。再回過頭時,他又勸馮野:“她活著的時候,已經足夠坎坷,現在,應該還給她安寧。”
馮野聞言,神情一震。許久,他慢慢地起身,站在床邊,俯視那張依舊鮮活的容顏。兩天來,他一直告訴自己,她會醒過來的,哪怕懷中的身軀,已經冰冷僵硬,他依舊固執地不肯麵對現實。
可是,馮紹說得對,應該還給她安寧。她的悲劇中,自己是看似最溫柔,實則最殘忍的推手。若沒有他,她的人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攥緊了拳,他極力忍著心裏的劇痛,聲音嘶啞:“好。”說完這個字,他便迅速背轉過身,不敢再看她……
她的墓,沒有假手他人,是馮野和馮紹自己砌的。這大概是第一次,他們二人如此默契地做同一件事。沒有一句對話,沒有一個眼神交匯,卻沉浸在共同的傷痛中。最後,馮野用指尖發力,在石碑上刻下六個字——愛妻海棠之墓。
馮紹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笑容淒涼。馮野可以稱海棠為愛妻,自己呢?海棠於他,不過是個想愛,卻愛不起的人。暮色漸沉,經過長久的告別,他們終於一南一北離開,馮野回馮城,馮紹往帝都。
隻剩下荒野中的那座孤塚,白幡招搖。而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有數條暗影,自四麵而來,不多時,那座墳墓便被掘開。其中的那具“屍體”,在被喂入一顆丹藥之後,悠悠醒轉。當她看見地上倒著的墓碑上的那幾個字,眸中射出痛楚卻又含著快意的光。
海棠,即使馮野愛你,你在他心裏,也已經死了。 鳳歌將身上那件屬於顏棠的外袍解下來,嫌惡地丟入那空了的靈柩之中,換上黑色夜行衣,罩上麵紗,轉眼間便如換了一個人。其餘眾人,將墳墓按原樣恢複,她們便徑自離開。
誰也未曾發覺,在不遠處的樹林中,某棵高聳入雲的沙白楊頂端,正坐著一個人,拿著手中的鑲金瑪瑙壺往口中倒酒,邪魅勾人的桃花眼中,滿是興味:“還真是好戲連台。”轉眼間,他的足尖,已輕點地麵,追隨那行人而去……
顏棠見到馮紹的時候,已是三天之後。這幾日,她急切地盼望回音,卻又得不到任何消息,焦灼不安。當她看見馮紹踏入大殿,幾乎快要抑製不住衝動,起身迎上去。但她終究還是謹記著自己現在的身份,隻是狀似平靜地安坐等待。
馮紹一臉倦容,幾乎掩不住。他複命的言語,極其簡單:“回稟陛下,海棠已死。”
“什麽?”顏棠驚詫地反問。她全然未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而馮紹的眼底,卻隱隱浮起一抹譏誚:“陛下難道不知道嗎?”
顏棠愣住,隨即反問:“你這是何意?”
但馮紹沒有再回答,而是站起身來:“陛下,臣還有公務亟需處理,先行告退。”甚至沒有等顏棠反應過來,他竟自己站起來,轉身打算離開。
“馮紹。”在他快要踏出殿門的那一刻,顏棠脫口叫了他的名字。
他怔了怔,停住腳步,微微側過身來問:“陛下還有吩咐?”
顏棠張著口,卻無話可說。她想問的很多,卻又不是她這個身份該問的。
馮紹等了半晌,見她沒說話,便再次告辭。這一次,走得極快,也沒有再回頭……
顏棠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殿中,忽然覺得現在的自己,仿佛失聰失明,周圍的真相,聽不到,也看不見,恐慌而無助。 他說,海棠死了。她隻是想將鳳歌緝拿回來,讓自己在馮野麵前,有一個辯明真假的機會。
卻怎麽也未料到,鳳歌居然會死。可她不信,那樣狠絕冷然的人,怎麽會甘心為了一個替代的身份,去赴死。這實在過於蹊蹺。然而,她的疑問,沒有人會為她解答。馮紹今天的冷漠告訴她,“海棠”的死,已經將他也推到了她的對立麵。
那麽,馮野呢?她不敢想。她實在,太低估了鳳歌,高估了自己。那個人的心計,豈是她所能敵。隻怕就算在千裏之外,也照樣能輕易掌控這宮中的一切。她抬眼,看向周圍的各個角落,似乎到處都有看不見的暗影,在陰冷地望著她笑,而她,已徹底孤立無援……
自那天過後,馮紹連續多日,再沒來宮中。而馮耀威,借口女皇身體有恙,堂而皇之地以攝政王身份代她處理朝中一切事務。顏棠徹底被晾在一邊,每日陪伴著她的,隻有碧薇。她倒是乖巧,成日裏找些新鮮的玩意兒,來給顏棠解悶。
這一天,她問顏棠,想不想看變戲法。顏棠乏乏地點了個頭。她便退了出去,不多時再進來時,手背在身後,神秘地笑。顏棠並無太多探究之心,隻是隨意地靠在躺椅上,看她接下來能變出什麽花樣。她回身將門關上,頓時,殿中昏暗了下來。
當碧薇緩緩地轉過身麵對顏棠,她原本半閉著的眸子,驀然睜開,以手掩口,才勉強堵住自己的尖叫——碧薇的臉上,竟帶著一張猙獰的麵具,在此刻陰沉的背影下,讓她仿佛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暗夜。
而碧薇,卻還在一步一步接近她,手舞足蹈,仿佛是正在施咒的巫者。
隨著她的逐漸逼近,顏棠的身體,不自禁地一寸寸往後縮,最後再也控製不了地喝止:“你不要再過來。”
碧薇站住,脫下麵具,神色委屈而疑惑:“陛下您怎麽了?”
顏棠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才勉強鎮定了些,但胸脯還是因了恐懼,在微微起伏,她擺了擺手:“朕累了,改日再看吧,你去將門打開。”
碧薇依言行事,外麵的陽光,泄了些進來,屋裏看起來敞亮了許多,顏棠輕舒了口氣……
可是到了夜裏,當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剛閉上眼睛,那張令人恐懼的麵具,就仿佛又出現在眼前。她強迫自己入睡,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到了後半夜,才終於在極度疲憊之下,逐漸昏沉。
朦朧之中,卻似乎看見個人影,慢慢悠悠地飄到她床邊。她費力地想要看清來人,看到的,卻隻有一頭長及腰間的黑發,沒有人臉。顏棠驚恐地想叫喊,卻被一雙慘白冰涼的手,卡住了脖子。
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她到最後已無法呼吸,身體也逐漸停止了掙紮……
顏棠以為,自己會死在這個晚上。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卻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她不敢相信地爬下床去照鏡子,脖子上也沒有任何勒痕。難道昨晚,自己不過是做了個噩夢?但為何那種感覺,如此真實?
正在驚疑不定之間,碧薇端著金盆進來了,一見她就綻開笑靨:“陛下,今兒立春,我陪您去花園裏走走吧,聽說梨花都開了呢。”
“是麽?”顏棠還是有些恍惚,又望了望窗外,陽光明媚,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好,出去走走。” 說不定是自己老悶在這陰沉的屋子裏,才會生了心魔,做那種可怕的夢。園子裏倒真是一派春光,梨花如雪,走在樹下仰望,柔馨入心。
顏棠的精神好了些,找了一處石凳坐著,碧薇說她去折幾枝花,回去插在房中的花瓶裏。顏棠微微點頭,她便快活地穿梭在林中,像隻輕俏的蝴蝶。顏棠倚著身後的樹,四處隨意地張望,忽然目光停滯,她竟又見到了那個酷似秦大媽的背影。
在禦花園中遇見那個人,這已是第三次。 她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起身走了過去。看到的,依舊是那張陌生的臉,謙卑的笑容:“陛下萬福。”
顏棠有些失望,但她這次,並未就此走開,而是故意冷聲問:“為何總是在這裏遇到你?”
那個嬤嬤愣了愣,垂首回答:“從浣衣房到宮人們的內院,必經禦花園,所以奴婢每天要從這裏經過數次,驚擾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似乎再無可疑之處,顏棠心裏,有些悵然。
而這時,碧薇氣喘籲籲地追了過來,見到那個人,奇怪地問:“於嬤嬤,你怎麽在這?”
那個被喚作於嬤嬤的老婦人,慈祥一笑:“我剛去給各院送了衣裳回來。”
然後,她向顏棠福身:“不打攪陛下賞花的雅興,奴婢先告退了。”
她漸行漸遠,顏棠也轉身,依舊走回那個石凳處坐著。碧薇跟在她身後,警惕地向於嬤嬤的背影,望了兩眼……
一整個白天,沒有任何異常。到了晚上,顏棠終於放心入睡。
然而,當三更敲過,雕花窗外,又出現了一道披散著長發的影子,飄忽進了房中,來到床邊,發出陰森的桀桀怪笑……
顏棠睜開眼睛的一刹那,見到的又是那個恐怖的黑發無臉人,她再度驚慌地想叫喊,而這一次,她依舊沒叫出來,有個鈴鐺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搖晃,發出的鈴聲,似能定住人的魂魄,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呆滯,最後瞳仁停在眼眶正中央,再也不動,裏麵隻倒映著那隻詭異的金鈴……
然而,次日早上,她卻依舊安然醒來,仿佛又是做了一場惡夢。她的精神,比前一天更萎靡,無論碧薇再怎麽鼓動,她都沒精力再出去走動,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那天晚上,她再也不敢單獨入睡,讓碧薇在旁邊相陪。但是這一晚的情景,卻更讓人驚怖:顏棠竟親眼看見,碧薇的身體從椅子上慢慢飄起,腳懸浮在半空中,而她的眼睛,卻是閉著的,似乎已經熟睡,或死去。
而那道可怕的影子,依舊暢通無阻地來到床邊,對她極盡恐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