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 人精之初
五百多年前,齊升逸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據傳其祖上是齊王朱榑被貶庶人時逃離京師的子孫,齊王被恕後深感背棄家族,無顏歸家,故改姓為家主封號,流落在外。
齊升逸本人對這番說辭不甚好奇,不曾考究,隻知道家住雖然偏遠,吃穿用度和鄉裏無異,家中藏書卻相當豐厚,對教育也異常重視,祖父更是對他嚴加管教,加上齊升逸天賦異稟,年僅十六歲就已經考中秀才。
看起來一切順遂,沒想到他的科舉之路竟在鄉試卡住了。
整整三十年,齊升逸考了九次,隻缺考一次,到了四十三歲,他還是秀才。
祖父和父親早已仙去,中了秀才那年娶進門的妻子也在他不間斷的考試中途和人私奔,偌大個家族不願養個閑人,把他趕到家中偏僻的小茅屋裏,讓他靠著自己微薄的俸祿活著。
然而齊升逸鬱鬱寡歡卻不是因為這些。
那些幼年時看起來頭腦不如他的兄弟,竟在三十年裏一一考取功名,帶著自家一支離開了山村,到最後,還留在村子裏的,隻剩他一個孤家寡人了。
終於,在第九次落榜之後,齊升逸被看熱鬧鄉民的嘲諷激怒,與人大打出手,賠了當月的工資之後,身無分文。
為了換口飯吃,他檢視自己僅剩的家當,那些藏書,打算拿幾本熟記於心的當了。
可惜方圓十裏都是務農為生的平頭百姓,書實在沒什麽用,他走了一天一夜,無功而返。
齊升逸心灰意冷,看著鼠蟻橫行的房梁,忽覺人生無趣,打算一死了之。
誰料他真的太窮,一件布衣穿了近十年,腰帶根本承不住他的體重,隻把他勒到半死就斷了。
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齊升逸坐在地上嚎哭一場,腦中和胸口的悶氣隨即被淚水衝散,再也不想死了。
“而且,我的腦子似乎,忽然開了竅。”齊升逸說到這兒,點點自己的百會穴,“可能是因為缺氧,大腦受到損傷,燒斷了一根一直搭著的弦。為了讓這個複雜精密的電路繼續運作,我腦子裏的電信號換了條並聯的線路。”
晁千琳被他的比喻逗笑了,問道“所以,接下來你就悟出了怎麽修煉?”
齊升逸沒回答,隻繼續講述。
那天之後,他看到的他人身上都多了道淺淺的光芒,它流轉在人的周身,和中醫裏形容的穴道方位、順序都能對應。
齊升逸總結規律,漸漸能透過這種光芒的強弱、流速判斷出那人身上的疾病。
那個沒有x光的年代,判斷病因才是醫者最大的難關,靠著這突如其來的本事,不會治病隻會確診的齊升逸竟成了十裏八村人人稱奇的神醫。
不過沒幾年,他就發現自己的脾髒和肺髒附近光芒漸弱漸緩,他求遍附近的大夫,翻遍家中的醫術,都沒找到讓光芒再次旺盛起來的方法。
而且,這種變化在數月之間飛快擴散到全身,他也切身感覺到自己日漸虛弱的體質,不禁慌亂起來。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比常人更加恐懼死亡,雖然四十六歲在當時已經算得上壽終正寢,但齊升逸不甘心。
自己的人生有個美好的開頭,之後便是三十年的追索,好不容易重新光亮起來,就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如何死去,實在是太殘酷了。
於是,他踏上了離鄉尋訪名醫的道路。
聽到這裏,晁千琳不禁問道“所以你到底得了什麽病?”
“肺癌。”
“難怪,放在現在也沒的治吧。”
齊升逸似乎想笑,卻又咳了兩聲。
晁千琳登時睜大了眼“該不會,你到現在都還沒好起來吧?”
“你不是說了嗎,放在現在也沒的治。其實,人精的壽命本來該更長的,更何況我在方舟裏呆了那麽多年……”
齊升逸歎息一聲。
他之前靠著替他人診斷攢了些積蓄,在窮鄉僻壤裏顯得不少,一旦來到大城市就實在不算什麽了。
不得以,他扛著幡子,一邊行醫,一邊求醫。
這樣依舊入不敷出,齊升逸隻能改了套話術,把疾病與此人經曆結合一處,從診病漸漸變成了卜卦,靠比診病多出數倍的卦金過活。
這樣又熬了一年,他的身體終於快撐不住時,事情出現了轉機。
那一日,齊升逸在鎮外的茶坊裏,遇見了同行。
這個抗卦旗家夥,不光穿著更正經的道袍,體內的光芒也與常人不同——他的丹田處,有團耀眼的光暈。
聯想到聽過的傳聞和讀過的故事,齊升逸立刻認定,這人是個貨真價實的修者。
他趕緊上前攀談,三言兩語間就被套出了老底,對方何門何派卻一點兒都沒透露。
聽說他的“異能”,那位名叫於遄飛的道士也不驚訝,隻眯著眼睛大量他一番,最後厭惡地擺擺手,稱自己也無能為力。
齊升逸跪地磕頭,隻求這人指條生路,給他個求藥的方向。
“那人隻對我說了一句話,就讓我厭惡道士至今。”
“是什麽?”
“人精不足苟活。”
晁千琳驚得瞪大了眼睛“難道說,那時的你就已經成了人精?”
齊升逸苦笑起來“現在想來,從我看得到人的元神起,就已經不是人類了。”
“可是這……太離奇了吧?”
齊升逸搖搖頭“不足為奇。如果你在那個年代生活過,就能感覺到現在的世界有多幹枯萎頓。我從小生長於人跡罕至的山野,四十幾年執著學業,少與他人往來,說是種修煉也沒什麽問題。
“再加上我身上或許真的流淌著某位曆史人物的血,用你現在迷信的因果和天命來解釋,我成為一個節點的可能性也很高。”
晁千琳不置可否“那你到底是怎麽進入方舟的?”
“人老了就是囉嗦,前言似乎說多了。”
被那個修者冷硬拒絕之後,齊升逸心灰意冷,決定放棄醫治自己,想在死前趕回家鄉去。
回程的路總比出行要短,加上他不再沿途尋訪,僅僅一月就回到了那間破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隻走出那麽一點點路程。
看著祖上留存的藏書,齊升逸滿腹淒苦,混吃等死的日子再無他事,他不禁好奇起那道士口中的“人精”到底是個什麽,便在書中尋找起來。
這一查不要緊,記憶中怪力亂神的《兮時玉符錄》竟然能被他出現異能後的親眼所見解釋不少。
看到“太乙”一篇時,“一走碧落如飛電,一下黃泉如淺隰”的句子讓齊升逸興味盎然。
在碧落黃泉如履平地,那不就是跨越生死嗎?
說起來,“碧落黃泉”,到底是什麽?
天宮與地府,兩個無人可見的城市,確實存在卻不為凡人所見的空間。
是因為神話中,它們一在上一在下,才無法被觸碰嗎?
那日月星辰為何能在空中自由流轉,根脈水源為何能在地底成長匯聚?
思考這些的同時,齊升逸似乎看到了門口大槐樹枝杈間的微光,它順著樹根走入大地深處,與其他方向交織而來的光芒一同向更深處走著,無窮無盡,沒有盡頭。
而那不可見的盡頭,到底是什麽呢?
某個瞬間,齊升逸頓悟了。
沒有盡頭的,是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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