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這天下午放學後,王敏之來到校門口,見很多老師手裏拿著脆皮冰淇淋在笑嘻嘻地吃。劉承祖一邊脫著包裝蠟紙一邊招呼王敏之也拿一根。王敏之就問哪個請客。向建標說,昨晚校長搞了他四百多,要王敏之放心吃,多吃幾根。王敏之說:“這兩天胃痛,不敢吃冰棒。”?
這時,仇學軍送兩個上午打架的學生出來,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家長。男家長穿一條褪了色的藍卡嘰短褲,光光的上身黑亮黑亮,瘸著一條腿,赤腳背上粘著幾塊幹涸的泥巴。他拉過那個稍高一點的學生,啪啪兩耳光,咬牙罵道:“每天砍兩擔柴,看你讀書吃虧還是做事吃虧?”殷紅的血從男孩的鼻孔和嘴角流出來,滴落在黑褂子的前襟上,但他黑森森的眼睛沒有一點淚。女家長手裏摸著一個破了邊的鬥笠,穿一件破舊的花汗衫,青布褲管沾滿了灰塵,一個皺縮縮的奶子從汗衫的破洞裏探出頭來,像對外麵的世界感到好奇。她哽咽著對矮個的男孩說:“崽啊,你如何對得起你死去的爹。你還隻有這麽大,做不了什麽事情,學校裏開除了你,沒有書讀,除了到社會上遊手好閑,還能做什麽?”矮個子男孩的眼淚便湧了出來。
看著兩個學生走出校門,王敏之的心被利刃刺破,汩汩地流血。這時,薛正新從商店裏突然衝出來,一把揪住一個正往校門外走的男生。王敏之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原來,這個學生賒欠的帳很多,又遲遲不肯還錢,薛正新屢次催索不得,便扣了書包,要學生明天拿錢來贖。?
王敏之回到自己房裏,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又聽到外麵吵起來,劉承祖高聲大氣的:“這不關學校的事,你們去教委找王鬆。”王敏之本想出去看個究竟,但感到很累,走了幾步又踅回來,在床上躺下了。肖秀梅和她父親走了進來,王敏之連忙起來讓座倒開水。肖秀梅眼睛盈滿淚水,她父親則怒氣衝衝,恨恨道:“老師竟然販賣學生,當起了人販子。”
王敏之嚇了一跳,問是怎麽回事。原來王鬆在假期裏走村串戶,做那些沒考上學校的學生和家長的工作,勸他們學一門技術。是學校裏的領導,家長和學生當然特別信任,有一百多學生被王鬆介紹到郴州、衡陽甚至廣東佛山的民辦技校,技校付給介紹人辛苦費,每個學生數百上千元不等。王鬆發了財,學生卻慘了。很多學校辦學條件十分簡陋,有些學校收了學費後,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蹤無影。肖秀梅所在的學校就是這樣,她連回家的車費都沒有,是父親把她接回來的。
王敏之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送走肖秀梅和她父親,內心十分悲涼,隻感到要哭。
“教授搖唇鼓舌四處賺錢越來越像商人;商人現身講台著書立說越來越像教授。醫生見死不救草菅人命越來越像殺手;殺手出手麻利不留後患越來越像醫生。明星賣弄風騷給錢就上,越來越像妓女;妓女楚楚動人明碼標價越來越像明星。警察橫行霸道欺軟怕硬越來越像地痞;地痞各霸一方敢作敢為越來越像警察。流言有根有據基本屬實越來越像新聞;新聞捕風捉影隨意誇大越來越像流言。” 這樣一首民謠像一群野馬在王敏之心胸中橫衝直闖,又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他身上橫一刀豎一刀地亂劃。
晚上,王敏之翻來覆去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天氣十分的悶熱,濕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將近中午,烏雲鋪滿了天,而且不斷翻滾著、堆積著,雲層越堆越厚,越壓越低。王敏之正在上語文課,教室裏很暗,連黑板上的板書也無法看清。?
“老師,這教室好像在打尿顫顫。”有個學生突然嘣出這麽一句,教室裏便哄笑起來。王敏之神經質地把手一揮喊道:“同學們快出教室!”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還是很聽話地從教室裏走出來,站在操坪裏嘻嘻哈哈說笑。?
“上課的時間鬧哄哄的,成什麽體統,進教室去!”仇學軍大聲地嗬斥學生。王敏之看教室沒什麽異樣,招呼學生繼續回教室上課。?
雨下起來了,先是懶洋洋的點點滴滴,好像有什麽顧慮。然後東一頭西一頭亂撞,好像有什麽緊急的事情到處找人報信。緊接著,如銀河決堤似的,扯天扯地都是白亮的雨簾。既無雷聲,也無閃電,雨水從瓦槽裏倒進教室,到處滴滴噠噠響。同學們逃難似的,搬著桌凳避雨,把個教室弄得七零八落,狼藉不堪。?
刮風了,好像有千軍萬馬朝學校奔殺而來,到處都是混亂嘈雜的響聲,還夾雜著什麽怪叫,鬼哭狼嚎一般,使人毛骨聳然。操坪裏的樹枝扭向一側,一根酒盅粗細的“嘎嘎”一聲折斷,被風吹過圍牆去了。屋簷水橫著飛,屋瓦被卷起來……?
王敏之感到什麽地方不對頭,是一種古怪的劈叭聲,腳下的土地像在陷落。
“同學們快出教室!”王敏之大聲地叫起來。可同學們愣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快啊,教室要倒了,快出去!”王敏之叫著,抱起前排一個小個子同學奔出去。學生明白了,一窩蜂往外逃,但淩亂的課桌阻斷了他們的出路,哭聲,叫聲,課桌倒地聲,破碎聲響成一片。王敏之衝進教室,手腳並用,推開課桌,開辟出一條道路,讓學生有秩序地迅速撤離。?
抬樓開始晃動起來,瓦片嘩嘩地砸落。有個同學絆倒在課桌間,並且被卡住,爬也爬不起。屋頂的響聲非常大,王敏之感到危險就在頭上,但他顧不得多想,飛奔進去,把學生抱起來。然而,整座屋子就在這時轟然倒塌下來。?
“快救老師!”
“老師壓在教室裏了!”
學生們哭叫著衝上去,一雙雙小手扒著磚頭瓦片。指甲扒掉了,鮮血直流,他們也不管,隻一味地扒啊扒。全校師生奔過來,很快就把檁條、椽皮、磚頭、瓦礫扒開。隻見王敏之伏在那裏,雙手撐在一個課桌上,身子橫挺如一道山脊,一根檁條砸在他的頭上。劉承祖把那根檁條搬開,密集的雨滴頓時把王敏之頭部的暗紅血液洗去,潔白的腦漿就像一朵朵小花,在雨中怒放。?
哭聲像潮水似的淹滅了整個校園,學生們像被雨水泡軟了的泥坯,一排排癱倒在地。劉承祖和周興平把王敏之扶起來,才發現他的身體下麵還有個學生。學生雖然麵無神色,卻在王敏之身體的庇護下,一點皮毛都沒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