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王敏之每天用雲南白藥塗抹臀部，山脊似的淤青漸漸散去。這天，收到一封沒有稱呼也無落款的短信：我不知道這是多少次提筆，也不知道能否將這封信寫完直到署名。我無力向你訴說，因為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我這時的沉痛。你懂麽?你懂嗎?你為什麽要匆匆而去?因為我爸媽的一點臉色?難道我們的愛情竟如此的脆弱，如此不堪一擊?我努力地去忘記你，忘記你的怯懦，忘記你的柔情，可是……
王敏之坐不住了，買了禮物匆匆趕到李靈芝家。推開虛掩的院門，靈芝父母正坐在走廊裏交談著什麽。王敏之謙恭地笑著打招呼，靈芝爸好像不認識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靈芝媽勉強地笑了笑。
“靈芝在家嗎?”
“靈芝和她男朋友出去了。”
靈芝媽故意將“男朋友”三個字說得很重。王敏之聽來，好似晴空霹靂，呆呆地睜大了眼睛。
“給王老師搬個座來，我和王老師聊一聊。”
靈芝媽應聲搬了一把木椅過來。王敏之坐下，順手將手裏的兜兒放在旁邊的石磨上。
“王老師，你女兒多大了。”
“十二。”
“我家靈芝做她的姐姐最合適。”
“李伯，我與靈芝真心相愛。”
“不可能的，王老師，你們的年紀相差太遠，你要現實一點，像你這樣年齡的人應該有自知之明。靈芝怎麽可能愛上你?即使她曾對你說過這樣的話，也當不得真，那不過是小孩子擺家家，抱著板凳當兒子，還哦哦地哼著喂奶。全是鬧著玩的。”
“李伯，我和靈芝不是這樣的，我們——”
“我去拿靈芝男朋友的照片給你看。”
靈芝媽說著，拿來一張彩色相片給王敏之。王敏之沒接相片，隻斜了一眼，是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
“不錯吧?深圳房地產老板，年紀輕輕的，身價數億。我兒子的朋友，村裏人都說，他和靈芝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靈芝媽介紹著，神采飛揚。
“王老師，你頭次給我帶的禮物，我生得一雙好手接了，這次你又多禮。不過禮尚往來，人之常情，這兩百塊錢也請王老師收下。”
靈芝爸將兩百塊錢舉到王敏之麵前。王敏之的臉立時漲得緋紅。
“敏之——”
李靈芝從外麵走進來，驚喜地叫著奔到王敏之麵前。王敏之站起來，求援似的看著李靈芝，以為李靈芝一定會出麵幹預，對她爸說：“爸爸，你不能這樣對待敏之，你不能傷害他。”可是李靈芝卻用一種令人無法捉摸的異樣目光看著他，出奇的平靜。王敏之不禁打了個寒顫。一個小夥子走進來，又喊“爸”又喊“媽”，走到李靈芝麵前親昵地嗔道：“靈芝，為何不聲不響獨自回來了？害我到處找。”李靈芝沒有吱聲，也沒瞧一眼，還是直愣愣的盯著王敏之。這時，王敏之認出了來人，就是該死的地產大亨！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看靈芝媽諂媚的笑臉，王敏之的頭“轟”的炸了，像個瘋子似的衝出門去。
李靈芝望著王敏之的背影，眼淚種豆子似的掉落下來，歇斯底地嚎叫著奔上樓去，“砰”的一聲把自己關在房裏。
煩躁莫名的王敏之，把自己燜在家裏好幾天，地產商的影子總在眼前晃來晃去。他企圖清理一下與李靈芝之間的糾葛，可是，越是清理，難解的疙瘩卻越來越多。他每天都要到“崀夢”去喝茶，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半天，看金子嶺上的樹影雲影，聽那情意纏綿的流行歌曲。
你喲，弄濕了我的雙眼
我喲，怎麽看清你的臉
你喲，從此不一定會出現
我喲，還想最後再見你一麵
王敏之的思緒在樂曲裏沉浮，那天的情景像蒙太奇的電影鏡頭，在他腦海中一個接一個閃現出來。地產商責備李靈芝一個人偷偷回來時，李靈芝的神色似乎很是不屑，甚至還很冷漠……王敏之一下站起來，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響亮的巴掌聲，在靜雅的茶室中引來一圈吃驚的目光。
他從崀夢出來，不管毒辣辣的太陽，在街頭瞎逛。瘋子坐在縣政府大門口石獅頭上，麵帶微笑地望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流車輛。毒日曬在他的身上，汗水在他黧黑瘦削的臉上流淌，但他毫不在意，就那麽坐著，笑著。王敏之一邊走，一邊砸吧著瘋子的行為神態，總覺得瘋子不那麽簡單，隻像一位參透了玄機的高人。
不遠處有婦人高聲叫罵，許多人朝那叫罵的地方湧去，王敏之也不由自主跟了過去。隻見吳雲英揪住楊菲菲的頭發大打出手，圍觀的人非常多，把交通也堵死了。楊菲菲嘴角流著血，臉頰，脖頸都是一線一線深淺不一的血指印和大團小堆的烏青，漂亮的連衣裙已成碎布條條，羊肚白內衣也撕裂了。盡管她雙手摟胸，極力遮掩，然而兩個豐滿的奶子還是露出好幾塊白亮的肉來，幾個小男孩指指點點擠眉弄眼地笑著。
王敏之上前拉住吳雲英的手說：“嫂子，你不要這樣。”
“管閑事的滾開!”一個漢子揚起缽缽大的拳頭朝王敏之吼。
“小狗子，這是王老師，不要亂來!”吳雲英喝住了那個要打王敏之的漢子，用指頭在楊菲菲的額頭上邊戳邊吼道：“這次看在王老師的麵子上，暫且饒了你，如果還死皮白臉纏著我老關，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吳雲英帶著三個金剛莽漢揚長而去，圍觀的人也一哄散了。楊菲菲像個木偶似的呆在那裏不曉得動彈，直到王敏之喊她，才感激地看了王敏之一眼，踉踉蹌蹌地走了。王敏之望著楊菲菲的背影，發出一聲同情的歎息。這時，小芹垂頭喪氣地走過來。
“小芹——”
“爸爸——”
小芹撲進王敏之的懷裏，淚流滿麵地說：“爸爸，我好想你，到家裏好幾次總是看不到你，剛才我又到家裏……”
“小芹，爸爸也好想你，這次考得怎樣?”
小芹搖了搖頭說：“媽媽答應給我買一中。”
“那要很多錢。”
“媽媽說，不管多少錢都給我買。爸，你還生我的氣吧?以前我不懂事，傷了你的心……”
“傻孩子，爸爸對不住你。以前，爸爸不知道疼你愛你，隻知道逼你讀書，半年多了，爸爸沒來看你……”王敏之愧疚得說不下去了。
“小芹，媽媽好嗎?”小芹點點頭，又搖搖頭。
“怎麽回事?”
“媽媽總和林伯伯吵架，而且一次比一次凶。媽媽常說，沒錢的日子難過，有錢的日子更難過。不知是什麽意思。”
結婚還不到半月，就是這麽個樣子，王敏之感到不可理解。
“林伯伯對你可好?”
“還好，就是他那個寶貝崽，愛欺負人。”
“小芹，你也不小了，凡事要乖些，少惹你媽和林伯伯生氣。”
“我知道。爸爸，剛才我在家門口，看到那個姐姐，好像哭過，還向我打聽你。”
“哪個姐姐?”
“你的那個學生，挨了媽媽罵的那個——”
“你怎麽知道是她，你又不認得。”
“去年寒假裏，她到店裏找過媽。我當時也在，不知道她同媽媽說了些什麽，媽媽就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哭著走了。我覺得她好可憐。”
王敏之有點意外，傻傻地想了好一會，然後帶小芹逛商場，給小芹買了一件白的確良襯衫，一條藍色西褲。小芹很高興，拉著王敏之的手，像隻歡快的麻雀，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從商場出來，經過新華書店時，本想給小芹買幾本書，又怕她不樂意，正在猶疑，小芹說：“爸，我想買兩本書。”
“好啊，買什麽書?”
“買兩本作文書，暑假裏你要教我寫作文。”
王敏之高興地說：“這才像我的女兒。”
買書出來，王敏之把小芹帶到圖書館，幫她辦了借書手續，告訴她，一個人買書是極有限的，要想多讀書就應該常到這裏來。王敏之讓小芹借了一本《天方夜譚》，指點她哪些書應該讀，哪些書不應該讀，如何積累課堂上沒有的知識。直到圖書館關門，他們兩個才分手。
王敏之一直望著小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裏，才轉身往家裏去，不想迎麵碰到唐明鋒。
“上午，我在車站碰到李靈芝，她形容憔悴，心事重重。靈芝的心思你還不明白?有花摘時直須摘，莫待無花空摘枝。老夫子，你可要把握時機……”
“你在車站遇到靈芝?”
“是的，她去深圳，還有個富氣的帥小夥陪著。”
王敏之的心咯噔一下，像挨了重重的一擊。晚上，他一夜沒有合眼，天剛蒙蒙亮，就趕到車站，準備坐長途臥鋪車到深圳去。可是，拿著車票上車時，又急忙踅回來把票退了。因為中專考試成績還沒發榜，自己必須等到鄭娟秀的成績出來。
中專考試成績發榜這天，王敏之早早趕到教委，一邊幫普教組的人張貼成績單，一邊尋找自己班上的考生。找到了，鄭娟秀考了六百八十分，還有唐誠、唐兵等八個同學上了錄取正檔線，五人上了備檔線。其他幾個班最多的考了四人，還有兩個班光頭。
王敏之高興得腳都踩不到地，輕飄飄走出教委。老遠看見鄭娟秀和他親媽朝教委走來，一時不知道該見還是不該見，猶豫片刻，決定還是不見麵的好，便側身走進一家商店躲起來。等鄭娟秀他們進了教委，正要走出來，卻看見關海南和謝副主任，兩人邊走邊小聲地說著什麽。關海南他們剛過去，又聽見鄭娟秀親媽一路笑過來。
“我要到王老師家去。”
“應該去，多好的老師。哎，摩托車。”
“我不坐摩托，隻這麽遠，何必花錢。”
“傻孩子，上車吧。”
摩托車漸漸遠去了，王敏之這才走出商店。
“敏伢者——”
王敏之立住腳，看見一個人在大步流星走過來，嶄新的名牌襯衣，名牌西褲，黑皮鞋亮得耀人的眼。這人是誰?王敏之並不認識，轉身就要走。
“我是蠻牛啊。”那人已經站在麵前。果然是蠻牛，變化這麽大，難怪王敏之一時沒有認出來。
“走，吃飯去!”
劉蠻牛不管王敏之情不情願，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一家酒樓，要了個包廂。小姐拿來菜單，劉蠻牛讓王敏之點菜，反複交代選貴的點，別為他攢錢。王敏之說隨便吃什麽都行，不點。劉蠻牛拿來茶單，一氣點了十幾樣。王敏之不同意浪費，硬逼劉蠻牛減掉。劉蠻牛隻得依了，要了四樣菜。吃飯時，王敏之喝酸奶，劉蠻牛要了茅台，自斟自飲。兩人慢慢地吃喝扯白話。劉蠻牛告訴王敏之，他在城裏買了三室兩廳的住房，全家人搬到城裏，他已是國家正式幹部，在統戰部上班，還是政協委員。王敏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著眼睛看著劉蠻牛。
“敏伢者，你以為我吹牛?我伯父是財神爺，縣裏的頭頭腦腦都圍著他的屁股轉，我伯父打個屁，他們都說是香的。我老爸真愚啊，當初伯父勸他一起去香港，他硬是不去。這是命!敏伢者，有一件事我無法想明白，你是讀書人，見識多，給我開導開導。當初我爺爺隻不過有幾個錢，就是惡霸地主大壞蛋，就要槍斃，現在我伯父也不過有幾個錢，卻成了貴客，各級官員都對他點頭哈腰，把他當親生父母，連我這個做侄兒的，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也風風光光。如果現在他們這樣做是正確的，當初槍斃我爺爺就大錯特錯。如果打地主分田地是正確的，現在他們這麽做就大錯特錯。”
王敏之無法回答劉蠻牛，隻是輕描談寫地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曆史的發展是呈螺旋形的，有時出現重迭，或者回到了從前的位置，並不奇怪，曆史問題隻能由曆史作出回答。
吃了中飯，王敏之別了劉蠻牛進了圖書館，呆到半下午才回家。剛到門口，孫奶奶就衝他說：“王老師，那個姑娘又來了，等了你一整天，你上哪去了?她剛離開，你就回來了。”王敏之“哦”了一聲，進屋收拾行李。待他把東西收拾好，又被不安的心緒籠罩起來。鄭娟秀的成績雖然十分優異，而事情往往不那麽簡單。隨著其他大中專畢業生就業分配越來越困難，師範學校一下成了熱門專業。可是，關係網龐大厚實的陰影卻籠罩著招生工作的全過程，筆試成績優異的正檔考生，往往由於種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被拒之於門外，取而代之的是某個備檔考生。自己這個時候走開，當然放心不下。然而，自己留下又能怎麽樣?自己能幫助她嗎?有可靠的關係後門嗎?王敏之想起了娟秀的親爸，他是官場中人，應該熟悉此中的道道路路。
王敏之到林業局找到娟秀的親爸。親爸告訴王敏之，已經開始活動了，師範學校學生科科長是他的表親，縣教委招生辦主任是他的小舅子，市教委也有過硬的朋友。
王敏之放了心，將中專學生的建檔工作托付給劉承祖和唐明鋒，就登上了開往深圳的臥鋪客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