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王敏之從聯校出來，心中有著古怪的舒坦，想不到送禮這樣簡單，將東西往別人麵前一放，什麽話也不用說。


  去張校長家是一條能通拖拉機的土路，坑坑窪窪。王敏之騎著車，艱難地選路而行。沒有一絲風，路邊田裏的禾葉子也不動一下。這時，一輛摩托車迎麵而來，王敏之隻得向右一拐，讓出道來。然而，自行車猛地蹦跳幾下，把他顛下車。摩托車急駛而過，後座上那個人朝他笑，覺得很麵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突然，腳邊有“滋滋”的聲音，低頭去看，自行車的後胎正在癟下去。


  王敏之推著車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個商店，就去買東西。張校長既愛煙又愛酒，就買了一條翻蓋白沙和一瓶開口笑酒。數錢時，他又躊躇了。聯校一個正校長，四個副校長，還有業餘教育專幹，人事秘書，會計，出納，三個屁股上戴帽子退二線的，個個菩薩都得燒香，隻要其中一個菩薩作怪就會壞事。王敏之不得不盤算自己口袋裏的鈔票，無奈之下，把煙退了，買了兩包好點心，用尼龍袋子裝了，托店老板招呼自行車，就朝張校長家裏來。


  王敏之頂著火毒的太陽，匆匆而行。前麵的樹葉子動了幾下，心想，有涼風了，急步朝那風兒迎上去。可是，當他走到樹麵前，卻沒有風，樹葉子耷頭耷腦的，一動不動。扭轉身去，卻看到身後十幾米遠的樹葉在輕快地招展，還似乎故意朝他做鬼臉。該死的風，竟繞著他過去了！繼續往前走了一段，終於來了一陣涼風，那種快意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太陽眨眼間就沒有了，一團烏雲罩在頭頂，像翻滾的濃煙。濃煙迅速彌漫，鋪成了黑色的天幕，低低地壓在曠野上。刺目的閃電將黑色的天幕劈開，一條火蛇在濃煙中一竄，很快又消失了，緊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碩大的雨珠“撲撲噠噠”砸下來，在發燙的路麵上濺起一片白煙。


  周圍沒一處避雨的所在，王敏之隻得加快腳步往前趕。雨越來越密，扯天扯地的直落，織起一道無邊無際、密密匝匝的水簾。衣服全濕透了，他將禮品兜緊緊抱在懷裏，這些是萬萬濕不得的。黃泥路麵被雨水一泡，鬆軟軟的，鞋底粘上了厚厚的泥塊，根本無法邁步。隻好把涼鞋和襪子脫下，赤著雙腳往前走。褲管拖掃在地，絆住腳，邁不開步子，像小腳女人似的，一步一搖晃。雨水蒙住了眼睛，看不清楚道路，兩手又不空，無法擦抹，隻好獅子擺頭，不斷地把雨水甩掉。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走到一個村口，雨停了。紅紅的太陽掛在中天，猶如白亮亮的火球，濕漉漉的熱氣蒸發升騰，烘得人渾身不舒服。王敏之在小溪裏洗了手腳，把盡是泥點的褲管搓洗幹淨，穿好鞋襪，打聽到村中那棟最漂亮的三層樓房就是張校長的，就順著一條光滑的石板路朝那棟樓走去。


  走到樓房前，一條大狼狗呲著獠牙，凶惡地瞪著眼睛，一聲不響地從屋裏猛撲而出。王敏之大吃一驚，急忙用兜酒的尼龍袋去擋。說來奇怪，那狗竟在三步遠的地方站住，看著王敏之手裏的兜兜，眼睛睒幾睒，凶光不見了，亮著水柔色的友善目光，輕輕哼了哼，搖著粗大的尾巴退到一邊。王敏之看看那狗，又看看手裏的兜兜兒，心想：難道這畜生也認得送禮的?


  張校長出現在門口，懷裏有個舞著兩手憨笑的小孩。王敏之喊了聲“張校長”，忐忐忑忑走進屋去。張校長自個兒在長沙發上坐下，捉著小孩的一隻胖手在臉上摩挲著，逗弄著，慈祥地笑著，“寶寶”長“寶寶”短的叫，完全陶醉在天倫之樂之中，一點也沒理會一身水流水滴，滿麵誠惶誠恐的王敏之。王敏之一咬牙，在沙發的另一頭坐下，把尼龍兜兒摟在懷裏。張口說話時，那篇早就爛熟於心的文章，竟溜得無蹤無影，笨嘴笨舌的，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想要一個備檔指標的意願表達出來。張校長邊逗小孩邊眯笑著說：“我會盡力幫忙的，不過僧多粥少。乖乖喲，是不是?你還年輕，還有好多老同誌，要退休了，還是個二級。乖乖喲，是不是?你笑什麽?你懂我的話……”他的神態和語氣，似乎這些話不是針對王敏之，而是對小孩說的。


  王敏之從頭到腳都冒涼氣，牙齒開始禁不住磕起來，發出很脆的響聲，引得張校長瞟了他一眼。他心裏一慌，立即將牙關緊緊咬住。這時，看到對麵寫字台上有好幾個尼龍兜，裏麵的“茅台”“五糧液”“芙蓉王”等字樣羞羞答答地張望著。王敏之立即想起摩托車上朝他笑的那個人，是另外一所中學的體育老師，上星期還到新寨中學玩過，在李靈芝房裏見過一麵。王敏之的牙齒又磕起來，咬也咬不住，幸虧張校長已無暇注意他，小孩子的糞尿弄得他滿身黃黃綠綠渣渣水水。


  坐下去也無益，王敏之放下尼龍兜站起來告辭。走出門來，回首望了一眼自己的兜兒，濕漉漉歪斜斜，似乎在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