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大年初一，王敏之照常買了禮品給嶽母拜年，可是，嶽母家門關戶鎖。往年都是小舅子一家到這裏陪嶽母過年，今年小舅子住新屋，嶽母一定在小舅子家過年。王敏之怪自己為何沒想到，以致大年初一首次出門就撲空，這兆頭實在是不祥啊！

  來到小舅子家，大客廳裏兩桌麻將，倪小豔和兩個妹妹及弟媳婦一桌，薛一坤、付秀剛、倪新祥、林誌發一桌。嶽母站在林誌發身後看牌，並指點他應該打哪一張。王敏之喊了一聲“媽——”大家都抬起頭來看他，很快又勾下頭去，隻有倪小豔臉上有些慌亂，還朝林誌發瞟了一眼。嶽母叫了一聲“打二萬”，然後走過來給王敏之倒茶。王敏之將禮品放在茶幾上，接過嶽母的茶問：“媽，小芹呢?”


  “小芹在屋頂上和弟弟妹妹們玩。”嶽母說著，走到裏麵天井裏，朝上麵喊，“小芹，你爸來了。”


  王敏之沒聽到小芹答應，也走過去叫，聽到小芹“哎——知道了——”就和嶽母回到客廳裏。嶽母又去看林誌發打牌。王敏之獨自坐在火盆邊，一邊喝茶一邊等小芹。可是等了好久，也沒見小芹下來，隻聽見屋頂上的鞭炮聲和嘻嘻的笑聲。


  王敏之放下茶杯上了屋頂，小芹正和小蓉的兒子小強、小飛的女兒美萍，倪新祥的兒子柱柱玩得興高采烈。小芹看見王敏之，走過來叫了一聲“爸爸”。那幾個卻遠遠地站著，目光古古怪怪的，連那個平時一見老遠就“姨父”“姨父”叫得親甜的小強，把個彤紅的指頭放在嘴裏吮著，一聲不響。王敏之拉著小芹凍得冰一樣的手說：“這麽冷的天，不烤火，凍了怎麽辦？”


  “不冷，一點也不冷。”


  “給你，爸爸給你壓歲錢。”看著王敏之手裏那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小芹遲疑著沒有接。


  “快拿著，小芹。”


  “爸爸，你自己留著吧，我有好多錢，林伯伯今天早上給了我一千八百八十塊……”


  王敏之的心像針紮了一下，說：“這是爸爸的，再少，你也要收下。”小芹見爸爸的眼眶裏有淚花，便收下了。王敏之掏出一疊嶄新的十元鈔票，走過去每人給兩張。可是，個個都不要他的。小芹過去勸道：“收下吧，不然，我爸爸會難過。”小強他們才勉強收下。?

  “小芹，今天跟爸爸回去好嗎?我買了好多你愛吃的東西。”王敏之撫摸著小芹的頭，慈愛地說。


  “家裏不好玩，昨晚我們放了好多禮炮焰火，今晚上還要放。”


  王敏之在小芹的臉上吻了一下，走下樓來，對嶽母說：“媽，我回去了。”嶽母口中說吃了中飯再走，手卻將客廳的大門拉開了。王敏之說，還要到幾個地方去拜年，不吃中飯了。王敏之出門時，回過頭去，正好同倪小豔送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他便站住，多麽想同倪小豔說幾句話，可是，倪小豔又低頭打牌去了。


  王敏之到孫師傅及相熟的街坊那裏拜了年，就回到家裏關門睡覺。屋子裏很靜，沒有人來打擾。他感到自己有著難以抑製的要把滿腔鬱悶訴諸文字的強烈願望。可是，鋪開稿紙寫的時候，又無從下筆，像隻雞跳在麻紗堆裏，淩亂的紗絲纏住了雙腿，繼而把身體、翅膀，甚至脖子都纏絡起來。隻覺得難受，卻難以動彈，更無從解脫。無數的情節，就如煮沸了的八寶粥，薏米、蓮子、桂圓、花生、杏仁……不斷地滾泛上來又沉澱下去，腦殼裏亂得一塌糊塗。不知怎麽回事，小時候母親給他喊魂的情景，就從這混亂的背景裏猛然閃現出來。?

  有段時間，他不怎麽愛吃飯，人瘦得不像樣。母親帶他去看醫生，沒查出什麽原因，就帶他去看王半仙。王半仙說：魂嚇走了，是在水邊。失了魂，必須要喊，才能回來。那是個深秋的夜晚，萬籟俱寂，似乎聽得到疏朗的星光被微風吹落的聲音，四周田壟的晚稻草堆子，黑黝黝的被朦朧的星光剪裁出猙獰的模樣，犬聲散在遠處，若沉若起，給黑夜增添了幾許神秘和恐怖。母親把他帶到一個水塘邊，叫他蹲下，用小畚箕往水塘裏舀一下，水聲嘩啦啦地響，很驚心的。然後，畚箕在他的頭頂上轉圈兒，水滴打濕他的頭發，他感到脖頸和背脊麻酥酥的。母親喊起來“敏兒，跟娘回家吧——”?

  王敏之一下站起來，似乎很真切地聽到母親在喊他。他打開門，隻見皚皚的白雪刺他的眼，靛青似的夫夷江水冒著熱氣靜靜地流，哪有母親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