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

  王敏之上了一輛去新寨鄉的中巴,選了個空位坐下,瞟了一眼售票的,是張新麵孔,薄施粉黛的蛋形臉很是好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元票,卷成筒,捏在手心裏,閉目養起神來。車子在搓板路上猛烈的顛來顛去,有人在咒罵養路工,也有人在詛咒貪官汙吏,但更多的人在談論麻將。王敏之皺起了眉頭,認為國人迷戀賭博,就像無形的精神病毒滋生蔓延,靈魂的家園逐漸被汙染、侵蝕、毀滅……?

  “哎,到哪去?”賣票的女子叫道。


  王敏之睜開眼睛,將那張捏得汗皺皺的卷筒子遞過去:“仙人橋。”


  “一塊五。”賣票的陰冷冷地盯著王敏之,好像要把他的五腑六髒看個透。


  王敏之訥訥道:“我坐別人的車都隻出一塊錢。”


  這是一句實話,這條線路的售票員大都認得他是新寨中學的老師,沒有人同他較真,可是這個售票的卻不認得王老師,不由得發了火:“你這人講不講理,大家都是一塊五,一個大男人,也忒小氣!”?

  王敏之最惱別人說他小氣,立刻漲紅了臉,冷冰冰地應道:“拿物價局的價目表來,看是多少?亂收費還罵人!”?

  中巴車猛地刹住,司機扭轉頭來,狠狠地瞪著王敏之吼:“價目表上的確是一塊,但你不看看,這是一條車走的道嗎?車輛的損耗多大?這條線的車都收一塊五,你可以到縣裏去告。把錢退給他,叫他下車!”?

  女子將錢往王敏之手裏一塞,拉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動作。王敏之呆住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出現這種局麵,一時間手足無措,懵在那裏。


  “下車呀,賴著做什麽?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女子的語氣十分冷峭,王敏之已經別無選擇,隻得下車。


  “教師真摳!”


  “教師雞蛋裏算出骨頭來”


  ……


  中巴車一溜煙開走了,而尖刻的議論卻像一根根鋼針,無情地插進王敏之心裏。雖然難受得要命,但他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拉長腳步急急匆匆往前趕。公路兩旁是寬闊平坦的田壟,新寨中學就座落在新寨河對岸的田壟中央,新修的教學樓,中央凸起三層平頂,其餘兩層,蓋著青瓦,牆壁用水泥粉刷,遠遠看去,隻像一個灰色的巨大怪物。


  王敏之看了一下手表,隻差五分鍾就遲到了,眼前便混沌一片,莫名的羞臊立即湧上心頭。工作十多年,從來不曾遲到過,今天因為五角錢……?

  走到校門口,一個老師開玩笑地說:“老夫子,晚上抱著婆娘孵蛋,早上起不來了吧。”


  王敏之紅了臉,默默無聲走進學校去。校門口有個商店,外號鐵雞公的薛正新和他的胖婆娘忙得不可開交。過道上還聚集著許多沒有辦好入學手續的學生以及學生家長,家長們圍著校長關海南麵紅耳赤地爭論著。一個家長說:“早稻被洪水淹了,顆粒無收,拿什麽交征購糧?收了晚稻,政府的糧食誰也不會少一粒,現在卡著學生不準讀書是何道理?”另一個家長接口說:“教育費附加我們交了這麽多年,學校還是這個老樣子,錢都到哪去了?今年學校不給個說法,錢沒有交,書反正要讀。”關海南從家長的包圍圈裏擠出來說:“有本事的去找鄉政府,學校是按政府的指示辦。”說完就往凸形教學樓上去了。有幾個家長怒容滿麵朝天罵起娘來。一些家長說:自古隻有蠻官沒有蠻百姓,還是想辦法交了吧,別作賤了自家的小孩子。王敏之看那些學生們,一個個蔫頭耷腦、可憐兮兮的,很多人的眼睛裏還閃著淚花。王敏之禁不住又搖頭歎息起來。?

  王敏之從凸形教學樓正中過道走進去,麵前是個大操坪,操坪裏坑坑窪窪,斑斑點點的青草泛著傷水後的黃色。一陣狂風卷來,把滿坪的灰塵紙屑各色尼龍包裝袋子卷起來,揚上半空,幾乎把陽光都遮住了。一抹陰影飄過來,蒙住了王敏之的眼睛,他立刻感到有些窒息。幾秒鍾後,垃圾如一群色彩斑斕的蝴蝶亂紛紛地落下,陰影不見了,唯有白亮亮的陽光閃爍著,刺得人的眼睛發花。一個杉木籃球架歪斜在陽光中,還有一個倒在地上,黑不溜秋的腐朽不堪。操坪那邊,有一堵兩米來高的土坯牆,將居民的院子與校園隔開,好幾家居民的屋簷就搭在牆頭。王敏之在這所學校讀書時,學校是一個木瓦結構的平房四合院,是土改時沒收地主的房產。泥牆那邊原是花園,民居是土改後建的,圍牆上那個半月形石門還在,隻是用泥磚封死了。幾株苦楝樹,是王敏之剛分到這所學校時栽的,已有水桶粗細了。緊靠凸形數學樓的走廊,有一排紅磚砌的花圃,花圃裏人頭高的美人蕉開得正豔。


  這時,一個女人朝王敏之走過來,高跟皮涼鞋的鐵掌在水泥地麵上磕出脆裂刺耳的響聲。她個子雖矮小,但杏眼流波,描眉塗粉,實在有幾分動人的風韻和妖媚。她叫楊菲菲,是這個學期新調進來的老師。丈夫何林與她同時調進來,隻不過,何林請了一個學期的病假。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是到廣東打工賺錢去了。這個楊菲菲,風言風語說她如何水性楊花,所以,盡管她杏眼亮亮的盯著王敏之準備打招呼,王敏之卻裝著沒看見,擦身而過,走進101班的教室。?

  這是一棟緊靠凸形教學樓的青磚平房,兩間大房子做了101班教室和物理實驗室,王敏之住在101班教室與實驗室之間的一個房間裏,楊菲菲的房間則在實驗室的那一邊。平房是六十年代的建築,兩個垛子上有很大的裂縫,教室裏的木抬樓曾被白蟻蛀過,加撐了幾根柱子。抬樓上布滿了灰塵和蛛網,一扇牆上有紅漆寫的“危房”兩個大字。王敏之每次看到這兩個字,眼前總有一片不祥的血色飄過。教委前年檢查時,這棟房子被定為D級危房,限期拆除。可是,學生一年比一年多,教室不夠用,危房也就不是危房了。?

  教室裏書聲琅琅,沒有一個人有分心的跡象,王敏之感到很滿意。101班是王敏之從初一帶上來的,上學期學校統考,年級前六十名,101班就占了三十二名。王敏之在這所鄉中學已工作十六個年頭,業績有口皆碑,可他就是評不上優,晉不起中級職稱。無奈之下,王敏之堅決辭了畢業班的工作,接了一年級,想經過自己三年的奮鬥,能在畢業會考中擠進全縣前十名,得個自然優秀,為晉升中學一級教師創造條件。?

  王敏之打開教室後麵的門,走進辦公室,然後把靠圍牆的門窗打開,涼爽的清風挾著田野的氣息和禾苗的芬芳撲了進來。王敏之在寫字台前的木椅上坐下,寫字台上有一對陶瓷花瓶,上麵紅漆寫著“王老師留念”。花瓶裏幾束不知名的野花已枯萎,那是上周周末插的。兩年來,一個叫鄭娟秀的女學生常將花瓶裏插上鮮豔芬芳的花兒或青翠欲滴的草兒。窗台上有盆蘭草,濃綠的葉片彎如新月,整齊排列著。這盆蘭草已跟隨他多年,是王敏之最喜愛的花卉。一麵白粉牆上有一個用白木板釘的簡易書架,書架上的書整整齊齊。書架下麵還有一個很大的舊書櫃。另一麵白粉牆上有紅紙墨字對聯:“讀書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獲報,自然夢穩心安”。對聯之間用白紙抄錄荀子《勸學》中的幾段文字,書法雖然不怎麽樣,但方方正正的小楷表現出勻稱嚴謹、一絲不苟的風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