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好漢留步
阿香每天給葉局長打一個電話,每次都深度幽幽、深情無限,邀約葉局長深入進來,加深聯係,讓葉局長在開會的時候心猿意馬、心不在焉、如墜深淵,大會記錄不深奧,領導的講話精神領會不深刻,大會總結缺乏深思,大會發言不深厚,會後落實不夠深化。如果不是崇高的革命信仰,鋼鐵的革命意誌,加上嚴明的革命紀律,葉局長幾乎都經受不了這場考驗,成為感情的俘虜和革命工作的叛徒。
不過對阿枝的事情,葉局長的確有難度。如果他跟張局長關係良好,可以出麵找老頭家人談談,他們至少會賣點麵子給他。但是,葉局長跟張局長有矛盾,不是一點點,而是很深,特別是黃經理那件事,他們幾乎成了仇人。如果他出麵協調,事情隻會適得其反,張局長家人對阿枝的恨意更深。軟的不行,硬的更不行,葉局長雖然貴為局長,有權有勢,可是管不著張局長一家。唯一的辦法是在同僚、同級別官員或者是下級中找一個人出麵,這個人既要跟葉局長關係可靠,肯替葉局長幫忙又不會到處張揚,還要受到張局長兒子的信任。當然,葉局長找這樣的人並不難,稍一檢索,就找到了合適人選。
市裏的會一開完,阿香就請葉局長吃飯。葉局長說那就不必了吧,還不知道能不能辦成呢,辦成了再請不遲啊。阿香情意綿綿地說:請你吃飯也不完全是為了那事啊,人家想你,想見見你嘛。那事能辦成固然很好,辦不成咱另想辦法,沒關係的,您別太過在意。
葉局長立刻就被阿香的情緒感染了,雖然平時有小荷在身邊聊伴寂寞,但是小荷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膩。阿香則是鹹魚鹹菜豆瓣醬,不是主食,但偶爾也需要嚐嚐,開開胃口。葉局長胃口很健,遍嚐天下美味,不拒絕每一種口味,隻要有特色爽口,對於每一種美食都有自己獨到的體會。葉局長已經不在乎吃了,隻跟阿香稍稍在餐館坐了一下,堅持隻允許阿香點了兩個小菜,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於口腹之欲,更在乎阿香這道豆瓣醬。因此他把剩餘的寶貴時間全部用在品嚐阿香這道佐料上,讓阿香再一次親身體驗他那種儒雅的風度和優雅的動作。相比於葉局長,阿香得到的滿足似乎更多。
很快,受葉局長之托出麵協調的人給葉局長回話:門都沒有,誰出麵都不行,這是鐵板釘釘的事。而且話說得很不客氣,一點麵子都不給:誰想替阿枝說話,可以,代她把老頭的護理費住院費付了,那樣阿枝可以走人,替她出麵的人也夠義氣。
既然這麽一說,葉局長也無他法,雖然心裏生氣,在阿香麵前折了麵子,但他是有氣度的人,自己管不了的事情決不勉強,不必非要顯示自己的強大。他給阿香打電話隻好說聲慚愧。阿香說沒關係,即便我在這件事情上什麽都沒得到,但我不落空,我得到了您的心,為我這點小事您全心全意,僅為此,我就很滿足了,我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謝謝您!
阿香現在已經沒什麽辦法把阿枝從病房裏撈出來。她又不是孫大聖,自己幹不了的事情就找人幫忙,請人幫忙的時候還一點都不謙虛,牛逼哄哄的。如果阿枝是塊唐僧肉,那就讓群妖們哄抬物價分享經濟去吧。不過阿香相信就阿枝那樣的老臘肉,肯定不能和延年益壽的唐僧肉相提並論,不可能引起長期把山珍海味當早點的妖怪們的興趣,搶她肉的頂多也就一群餓瘋了的鬣狗。鬣狗的本性是凶殘,遇上肉就根本不跟你講道理,不像某些叫獸,吃你肉之前還得跟你講講人生哲學馬恩列斯,讓你獻肉之前不會感覺絲毫不舍和糾結。如果阿枝是被這幫叫獸捉去了,阿香還可以跟他們論道論道,辯辯是非曲直道德公理。可是現在麵對的一群鬣狗啊,阿香可不想狗嘴奪肉,肉沒搶出來,自己也成了鬣狗的腹中之物。
但是就目前的狀況,尋香樓少不了阿枝。阿枝雖然腦子笨了點,皮膚皺了點,動作慢了點,臉上越來越多的麻麻點點,可是特別符合尋香樓的節奏,離開她尋香樓就運轉不靈。雖然還有一個戚大姐,但她畢竟曾是經理夫人,沒做過苦活,不堪大任,年紀大了,還帶著孫子孫女,尋香樓的活不分白晝全交給她,她拿不下來。沒辦法,阿香隻得自己上,身兼數職,親自當服務員。阿香對老花說了,把老花也拉上,連老花這麽個老男人,也充當賓館服務員,也來幹打掃洗刷送茶送水的活。老花雖然笨手笨腳,但還算投入,沒十分在乎丟麵子。
阿香能找的關係就隻有葉局長,葉局長也幫不了。阿香原來希望葉局長是個罩子,能全方位罩住自己,看來期望值高了。他頂多也就一場棉被,能蓋住阿香的身子,被子裏雲雨無阻,卻擋不住外麵的風風雨雨。被子裏,阿香赤身裸體很安全,到了被子外麵,哪怕金裝玉裹,也到處險象環生。
每當無望無助的時候,阿香舉頭仰望,一片迷茫。天空雷聲隱隱,卻不見雷公下凡。如果雲兒知道,風兒知曉,它們應當給雷公送個快遞,寄上阿香的心給雷公看,喚醒雷公別把阿香那麽快就忘掉。可是雲兒走了,風吹來吹去,阿香沒付運費,它們憑什麽免費替她送快遞?雲和風不做主,雷公就不會來。阿香低了頭,不再把雷公想望。
但阿香不是一個容易服輸、輕言放棄的人,她跟老花一直在想辦法。老花說阿枝不是有個男人嗎?阿香說那有毛線用!她男人早就不管家裏的事,更不會關心阿枝。老花說我靠!阿枝現在顧不了家,家裏兩個孩子怎麽辦?難道她男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不關心嗎?
阿枝兩個孩子都在讀書,放學回家家裏什麽都沒有,鍋冷灶清,沒有米沒有菜,他們飽一餐餓一頓,吃一頓混一餐,生活完全亂套了,讓人看了覺得怪可憐的,旁人都不忍心,阿枝居然忍心,真服了她!阿香想想老花也許說得對,是得給阿枝男人打個電話,把家裏的情況講一下,也許他會管。他如果置之不理,阿香要罵死他,罵他個狗血淋頭,直到罵得他回心轉意。
阿香給阿枝男人打第一個電話,那漢子沒接就掛了,阿香不氣餒,又接連打了第二次、第三次,漢子終於接了,第一句話是說:喂,騙子是吧?想騙我什麽?快說!
阿香說騙你媽個頭啊!你有什麽值得騙的?騙財還是偏色?我是阿香,有事找你說。
漢子笑了一聲:你找我?奇了怪了,你妹的!難道想勾引我?
阿香“噗”了一聲:我的個媽耶!我勾引你?笑暈!你也不瞧你自己那慘樣。心裏又好笑有好氣,這頭豬腦子裏裝的是什麽屎?他把我和阿枝都當成什麽樣的人了?好像從事服務業的女人都是不正經的,真是骨灰級的人物。
漢子說你妹的快說什麽事,不然我掛了,我忙著哩,哪有閑工夫跟你瞎掰。言外之意好像阿香有多清閑似的。
你老婆被人扣了!
關我什麽事?她被扣她活該,誰讓她到外麵亂搞男人。
誰到外麵亂搞了!你有沒腦子?她被扣了,你家裏兩個孩子怎麽辦?誰來管?你不管阿枝難道連孩子都不要了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還是不是個父親?你不想擔負丈夫的責任,難道連父親的責任也放棄嗎?你要那樣,你就是個渣滓!你就是個人渣!
漢子沉默了半天,問她犯了什麽事?
阿香當然不能實話實話,除非她跟阿枝一樣傻。說實話是討不到好下場的,曆史上的英雄好漢都栽在說實話上,英雄難過實話關。阿香說得提綱挈領,簡明扼要,像藥瓶上的使用說明書,清楚明確:阿枝上街買菜,從老頭身邊經過,老頭忽然腦溢血倒了,阿枝好心去扶,結果老頭家人非認定是阿枝撞的,扣住阿枝,要她拿錢,拿不起錢就得天天陪著老頭住院,護理老頭。雖然不是實話,但是跟實話非常類似,電視網絡上經常有,經常發生的事情很容易變成實事,即便是謊言也不容易被人識別。所以這是編造謊言最有效的辦法。
漢子一聽就炸了:這個蠢女人,她要多管閑事!
是啊,她是蠢,腦殘到家,可是誰讓你娶了這麽個蠢女人?當初你瞎了眼啊?說明你也是腦殘,兩個腦殘在一起,再要不相互關照,那不更慘嗎?
漢子想了想,說那好,我馬上請假回來。你妹的,盡給老子添麻煩,老子要煩死了!說完把手機掛了。
阿香心裏在發笑。老花在一旁問怎麽樣?他回嗎?阿香說他敢不回,別看他那副凶相,其實草包一個。
他回來又怎樣呢?能把阿枝撈回來嗎?
說不定。反正我知道穿鞋的怕打赤腳的,那頭豬是個愣貨,沒有腦子也就無所畏懼,甭管你多大權力多有勢力,碰上這種人也要讓幾分。說不定他回來有用呢。
老花比阿香更盼望漢子能把阿枝趕快撈出來。他一個大男人,天天跟兩個老娘們守在賓館,被顧客呼來喚去,挺不自在。哎呀!阿枝要回來,我就解脫了。阿香,我守店守了這麽多天,吃苦受罪,阿枝回了你怎麽犒賞我?
犒賞個屁,我還不是累,我比你更累。
要不你陪我睡一覺,然後我再陪你睡一覺,咱們相互犒勞。
滾!那都是我吃虧。
老花哈哈笑,好像這麽一笑,能退千軍萬馬,把一天的無聊乏味都嚇退了,心情一下萬裏無雲。阿香,咱們每天朝夕相處,你不覺咱們之間該發生點什麽嗎?
你想發生什麽?
發生關係?
你我就是生意夥伴關係,別的關係沒有。
難道關係不可以多一層,甚至多幾層,一層比一層深入,一層比一層緊密?
男女關係不能太多層,太多層就會層巒疊嶂,就會千山萬水總是情,情多了會亂你知不知道?情亂了就會濫情,我可不想濫情。
阿香情有所屬,以前屬於雷公,雷公打了幾聲響雷走了,如今屬於葉局。當然葉局那就是春去秋來,一年就那麽幾回,類似於幾夜情。但是對於阿香來說,有情若是付葉局,又豈在朝朝暮暮,又怎麽能朝秦暮楚?
上次阿香差點跟老花發生魚水之歡,結果二逼一個石子砸過來,魚驚而逃走,水麵隻剩一圈水波。魚兒從此再也不遊出水麵,逐影隨波暗送秋波。老花是餘波未了,阿香已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跟阿香一起興波起浪的人已經換作葉局。讓老花困惑不解,望波興歎:阿香,你欠我N多次了,總得還我一次啊。
我欠你什麽?我倒是覺得你是欠點什麽。
欠啥?
你欠抽!阿香哈哈大笑。
老花往阿香屁股上拍一巴掌:我先抽你,抽你屁股上的肉肉。雖然賓館目前麵臨困難局麵,索歡求愛之路阻力重重,老花依舊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第二天,漢子果真回來了,回來就問小孩阿枝是怎麽回事,小孩說了半天都沒說清楚,漢子抽了他們一耳光,罵他們蠢豬。又來找阿香,要阿香跟他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阿香說就那點事,本來就是個小事,可是阿枝被扣不能回家,對你們家就是大事。漢子說你妹的,這麽點小事就扣人?阿香說可不是,要不我怎麽會喊你回家解決呢。我們都沒辦法,該想的辦法都想了,你看怎麽辦吧?
漢子問那老頭現在到底怎樣了?
阿香說都成植物人了,躺在床上什麽都不知道,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難道阿枝就這麽照看他一輩子?
漢子說你妹的,都成植物人了還是小事?
阿香說你腦子進水了?又不是阿枝撞的,他成植物人關阿枝什麽事?
漢子“哼”地一笑:你妹的這事還不簡單!
阿香不明白漢子何以認為簡單,是事情簡單還是他頭腦簡單,是解決方法簡單還是他手段簡單粗暴。既然簡單那阿香就不再管了,你自己處理吧。
漢子洗了個澡,衝了個頭,把頭發梳得一根根整整齊齊朝一邊倒,整齊得跟閱兵儀式的士兵步伐似的。換件新襯衣,領子扣緊脖子,披件外衣。臉上幹淨了,沒有了鹽粉和塵汙,因此也更顯黑亮。漢子就喜歡黑,黑是健康色,隱藏色,安全色,黑道黑社會黑心腸,都是讓人害怕的顏色。他就趁著天黑出門,直奔醫院。
漢子推門進病房時,嚇了阿枝一跳。漢子臉上除了黑色還有怒色,成了雙色球,中間一雙眼睛,像兩隻釘子釘住阿枝,殺向阿枝。一場狂風暴雨又要開始了,芭蕉在風中顫抖。阿枝站起來,往床後麵躲。狂風刮到床邊,暴雨卻沒有落下來,狂風積聚一塊,變成烏雲,仿佛馬上就成暴雨。烏雲低頭瞧老頭,雙拳握得緊緊的,阿枝以為他要找老頭算賬,要揍他一頓。漢子伸出寬大的手掌,拍拍老頭的臉:喂!老頭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妹的是裝死還是裝熊?漢子說。
老頭雙眼一片茫然,對漢子視而不見,一副不把漢子放在眼裏對他忽略不計的神情。漢子很煩惱:你妹的死都死了,還治個屌呀!咬著牙說了一聲:去死吧!一伸手,扯掉老頭鼻子前的氧氣管。阿枝緊張得叫起來,想要撲上前幫老頭插進去。漢子朝阿枝一瞪眼,哼了一聲:你敢!
老頭臉色很不對,白雲轉烏雲,青光黯淡,喉嚨發出嗚咽的聲音,身子想要掙紮扭動。阿枝知道,老頭大概是難受了,也大概還想再活五百年,如果不救,立馬會死。漢子不管別人死活,昂首挺胸徑直往外走,隻要自己活得威武就得意。回頭見阿枝站在那裏不動,一臉的慌張,漢子吼道:你妹的還不快走!阿枝很想走,又很不想走,腦子打架,打成一片霧霾,腳被釘住。漢子又喊道:走哇!阿枝挪步往漢子這邊走,眼睛離不開病床上的老頭。驚慌中戀戀不舍。漢子給了她一掌,道:你妹的還不走,老子掃死你!
如果阿枝再不走,漢子就會把她當著蟑螂,一腳掃死,流出一肚子白屎。其實不想走,其實很想留,可是阿枝不願自己像隻蟑螂被漢子一腳踩死,即便老頭死了,阿枝也不願意死。她不能跟老頭相提並論,老頭死了死得其所,阿枝死了死得冤枉,死了不值,死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