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混賬良知
電梯一開門,阿枝就往裏看,電梯很夠意思,沒裝一個人,沒虛張聲勢嚇唬阿枝,讓阿枝虛驚實驚嚇抽筋。阿枝一步垮進去,速度!倒把電梯嚇一跳,嘭地一聲。電梯反應沒有阿枝快,慢慢吞吞,很不著急,你急它不急,門停了半天才緩慢關上。電梯終於下降,人一陣空浮,腳一空,心反倒安了,跟浮在水麵一樣,極目楚天舒。
說真的,老頭這樣死乞白賴地活著,還不如一走了之一走百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這不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而是講求一種實事求是精神。他這麽苟延殘喘,對他自己沒有半點好處,反而連累他人,於己無利,於他有害,損人不利己,後天下之憂而不樂,何苦來著?把自己的活著變成別人的負擔,讓別人痛苦自己也得不到快樂,折磨自己也折騰別人,這樣的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純粹浪費感情。阿枝真希望老頭的家人能痛下決心,忍痛割愛,不再給老頭治療,讓他自然結束,無聲無息走進死亡,利國利民利大家。誰來作出這個決定呢?誰能一錘定音拍板算數呢?阿枝盼望老頭家有這麽個人出來,他是我們的大救星,他為俺們謀幸福。
電梯下到一樓,阿枝終於落地,很快就可以走出醫院住院部大廳。大廳空寂陰森,大廳外則是陽光明媚。阿枝忽然有種災難的感覺,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災星,不僅自己災,也給別人帶來災難。陰森空寂的氣氛總是籠罩著自己,從沒有從這片陰影中走出來。她是把老頭當作一個依靠,像把椅子,奔波累了疲了坐下來休息一下,撐不住了可以靠靠。未必時時刻刻都需要,但也是生活必需品,關鍵時刻也能發揮作用。椅子是有點老,嘎吱作響,搖搖晃晃,坐上去不太放心,不敢太過用勁,不可以隨便亂搖晃,頂多也就發生點小椅震,一級的,上了二級就不行了,三級更是違法行為,廣電總局通不過。但是有比沒有好,小心使用也能派上用場。目前阿枝還就是隻有這麽一把老式座椅,家徒四壁,所以尤其顯得珍貴。
老頭似椅,可恨老頭又不是椅。椅子壞了,可以修修補補,釘個釘子,打個繃帶,勉強能用。老頭壞了,阿枝無能為力,她可以讓老頭挺起來做人,但是不能讓老頭活起來做人。
阿枝本來有男人,男人本來應當做女人的沙發,把女人抱在懷裏,讓她放鬆,讓她舒暢。女人靠在男人肩膀上,同時也讓男人把自己靠。但是阿枝的男人不是沙發,是條鯊魚,凶神惡煞,把阿枝當著自己的早點,動不動就咬兩口,塞塞牙縫。沒有他的時候,阿枝感覺自己在人世孤苦伶仃,可是在他麵前,阿枝感覺舉世絕望。好在有老頭,似乎還有一絲溫暖。老頭要是走了,阿枝又是孤苦一人,獨自麵對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好可怕哦!
阿枝走出大廳,走到陽光普照的地方,她站了站,感覺溫暖舒適,陽光對誰都這麽好,不管你有錢沒錢,隻要你肯親近它,它就把溫暖關懷送給你。一輛白色小車朝大廳門口開來,阿枝趕緊往邊站。小車很快,到住院部門口是應該減速慢行的,可是它一點都不理會,直衝過來,在阿枝麵前驟然停下,發出“吱”的一聲。很像那些有錢人,開車發飆,說話發飆,花錢發飆,埋單何須談價錢,人生無處不發飆。
車門打開,從裏麵出來一人,眼睛直盯著阿枝。阿枝心想難道是我礙著他們的車了?好像對我挺不滿似的。下來的人直朝阿枝走過來,後麵又下來兩個人,阿枝忽然認出前麵那人,好像是跟老頭有關的,不免有些錯愕。來人徑直朝她走來,說:你來得正好,把咱們的事商量一下吧。阿枝心狂跳,說:哦,怎麽商量?上車談。來人扯住阿枝的衣服,阿枝勉強跟隨他們上了車。
說話的人大約四十來歲,皮膚焦黑,手指戴著一個大黃金戒指,長得跟老頭挺像。他看起來並不凶,很平和,還介紹自己就是老頭的兒子。阿枝狂跳的心稍稍平複下來。老頭的兒子說:你叫阿枝吧?我老爸這樣了,你看怎麽處理吧?
阿枝也不知道怎麽處理,她沒主意,隻等待別人來處理她,她處理不了任何問題。你看怎麽辦?就處理我吧。
這事你是要負主要責任的,處不處理你要看你做得怎樣。
阿枝是想為老頭做點什麽,如果能讓老頭醒過來,變成以前那個每周都有一次性生活的老頭,她願意付出自己,哪怕一無所求。但那不可能啊。老頭現在醒不來,恐怕永遠都不會醒了,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世人皆醒我獨睡,老頭成了一個特立獨睡的人。阿枝又不是啟蒙運動的領導人,自己都是個愚氓,怎麽可能喚醒老頭,振興老馬,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不是你說的那樣,你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如果你真的對我老爸有感情,應該盡心盡力,出錢,或者出力。
她已經出了卡,卡裏有錢,卡沒還給她,她決不可能再出錢。如果非得讓她出錢,她就是坐牢也拿不出。我一個女人,一沒本事二沒工作,哪裏來的錢。
你知不知道老爸躺在醫院,一天要花多少錢?雖然有醫保,可是也隻能報醫藥費,住院費護理費護工費是報不了的,這筆費用攤到誰的頭上都難以承受。
花多少錢阿枝不知道,她也不需要知道,又不是她出錢,沒必要去管別人的閑事。她從不管別人的閑事,沒那愛好。既然是筆很大的費用,就算阿枝想幫忙也幫不了,把她那點生活費拿出來,管什麽用?杯水車薪,還不如不拿出來的好,那邊救不了人,自己又損失生活質量。
如果你真的對我老爸有感情,還懂得為人之道,你就不能一走了之。老頭的兒子說。
阿枝沒覺得自己不對,即便老頭住院一個多月了,自己沒有來探望,的確有些不妥,但那不是因為是害怕嗎?如果你們不讓我害怕,把我當著一個普通女人,一個跟你老爸一樣可憐的女人看待,我一定會來看老頭,天天看都能做到。她心裏也記掛著老頭的病,是真心實意希望老頭能康複,恢複成為過去那個硬朗有力度的老頭,老頭快樂自己也高興。在賓館沒事的時候會想到老頭,想到老頭對自己的好,想到自己從此失去了這麽好的一個依靠,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睡得很香甜。
老頭的兒子有點不高興:你如果現在還是這種態度那就太讓我們失望了。我們不是對你沒辦法,隻是不想用極端手段,還是希望你良心發現。我們期待著你能自己喚起自己的良知。
阿枝忽然發現她很久沒關注良知這個東西了,幾乎完全忘記。當然忘記不等於沒有,比如我們從來不去關注自己是不是有耳朵,事實上耳朵一直都在,隻是沒什麽事大家就沒必要想起它,似乎是把它忘了,雖然是忘了,但並不是沒有它。實際上,當你真正意識到耳朵的時候,反而是耳朵出了問題,當你發現聽覺有問題或者耳朵疼的時候,你才會去關注自己的耳朵。
阿枝相信,良知這東西在自己身上是一直存在的,任何時候都沒丟,就跟自己的耳朵一樣,至少長了兩隻。老頭兒子忽然說要喚起阿枝良知,就等同於提了提阿枝的耳朵,良知一下醒悟過來,表示不服。
良知不服之一是你不能隨便把它說沒了,咒人死亡,很沒禮貌,觸犯大忌。不服之二是良知隻是一種心理活動,你不能要求它變成手腳運動,君子動心不動手,那不是良知應該擔當的責任。你不能因此要求阿枝拿錢出來,卡裏就有錢,卡被老棗樹搶奪去了,應該物歸原主才是良知最應當做的事情。良知也不允許自己不工作,全職來護理老頭。誰來照顧她的子女,誰來養活她們一家子?任何超出良知行動範圍的要求都是不現實的。
如果你這麽說那我們隻好動粗了,你別怪我們不客氣。我們不會把你怎麽樣,很簡單,你起碼得照看老爸一陣,這是逃不了的責任。你別說報警,警察管不了這事。我們家在本市土生土長,不管你找哪個部門都沒用。
阿枝想問如果自己不答應,他們能把自己怎樣。但她不敢問。什麽可能性都有,反正從此她在本市無法立足。她自己無所謂,大不了回老家,可是小孩怎麽辦?他們要讀書,要就業,總不能把他們也帶回老家吧。良知雖然不服,但是它很容易服軟,良知一軟下來,什麽良知都沒了,良知不成其為良知,成為一灘爛泥。阿枝說那就照你們說的辦吧,你們說怎辦就怎辦,除了拿錢,其它事情我都可以幹。
該阿枝上班的時間阿枝沒來,阿香急得抓瞎,敲阿枝家的門,家裏沒人。等到阿枝的兒子放學回家,阿香才知道阿枝上醫院護理老頭去了。她這是幹嘛?說都不說一聲。難道她真對老頭有感情,真舍不得老頭,連工作都不要了,連子女都不管了?阿香跑到醫院,找到了老頭住院的地方。阿枝果真在裏麵。阿香叫了一聲阿枝,阿枝轉過頭看到阿香,眼裏一下就噙滿了眼淚。阿枝,沒想到你裝逼裝起情聖來了。你好感動人啊,為了老頭連家都不要了,我看著你兒子女兒放學回家連飯都沒吃的,我都感到可憐。你倒好,竟然就是為了狗血愛情。
阿枝說我沒辦法,老頭家的人說要麽給錢,要麽出力。我沒錢,隻能出力。
阿香說他們憑什麽這麽做?
是良知逼著她這麽幹的,良知真是個混賬東西,它要你幹你還不敢拒絕,隻能乖乖就範。良知對阿枝說是這件事的主要責任是你,你必須按照老頭兒子的要求做。
阿香說你真傻,你是超級大傻逼!你們是你情我願的事,你一沒逼他二沒誘他三沒賣,你們是情人,情人總不犯法吧?哪個社會說情人犯法了?老頭自己發病,能怪別人嗎?
阿枝覺得阿香說的有道理,比良知說的在理,水平更高。可是就算是阿香說的那樣,阿枝能躲避老頭家人的追討嗎?她能置之他們的威脅於身外而安然無恙嗎?她自己不能,也沒有人幫她,在這個城市,阿枝沒有一個親戚朋友,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熟人。
阿香拉她,要把她拉回去,阿枝巋然如山,拉來扯去,阿香始終沒法把阿枝拉出病房。阿香氣得甩掉阿枝的胳膊:你真是個賤逼!活該你倒黴!你倒黴不要緊,我跟著你一塊倒黴!
阿枝說阿香,實在對不起了,我不能幫你。
說對不起有個毛線用?阿枝我告訴你,人生的機會就那麽一兩次,人生的緊要關頭也就那麽一兩次,要麽是光明大道,要麽是萬丈深淵,深淵跳進去就是粉身碎骨,想回頭都沒機會。你別為了一個跟死差不多的人毀了自己一生,也毀掉自己的孩子。
這些都是大道理,大道理解決不了大問題,連小問題都解決不了。阿枝也不想走這條路,也想改變這一切,但不是她能主宰,她的過失必須由她自己承擔,怪不了別人,也沒人可以寄托。
阿枝不願意抗爭,逆來順受,那是她的性格,性格決定命運,所以命該如此。但阿香卻不是如此,逆來順受不是她的性格,該抗的一定抗,該爭的一定爭。阿枝覺得沒辦法了,阿香卻認為天無絕人之路。她想到了葉局長,葉局長不是文化局的局長嗎?老頭不是文化局的前局長嗎?正巧兩人有交集,有交集就能扯上關係,扯上關係就會有辦法。阿香給葉局長打了個電話,號碼是她用自己的胸部記下來的,起碼付出了胸的代價,當初直寫胸臆,才有現在的胸有成竹。
葉局長聽了阿香的請求,頓了一下,心想阿香是怎麽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不是沒告訴她嗎?阿香其實並沒喊他葉局長,而是稱葉先生。但是阿香讓葉局長幫的忙非同一般、意味深長,葉局長多精明的人,立刻就明白自己身份已經暴露。但是葉局長依然穩如泰山、不露聲色,對阿香說:哎呀,我雖然在市裏認識幾個人,但也隻是一個普通人,人家怎麽說也是當過局長的,根基很深的,我一個普通人,要搞定他們恐怕很難。不過阿香,你別急啊,我也不是說一定不幫忙,你緩緩,待我想想辦法,我盡力好不好?好的,阿香,你放心,有沒有辦法我都給你回話。嗬嗬,不能說一定得有辦法啦,隻能說我盡量努力,不遺餘力好不好啦,傾盡全力!這麽說你放心了吧?好的好的,我掛了,拜拜!
葉局長雖然沒有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可是聽到他從容不迫、儒雅大度的言語,阿香心裏舒服,一種沒有被領導忽視忽略不計而哪怕被領導忽悠時獲得的滿足感,同葉局長在阿香身上的滿足感感同身受。這就是當領導的魅力,也是當領導的好處,哪怕說錯了,哪怕胡說八道,哪怕什麽都沒說,都能給人信心和力量,給人希望和光明。當領導的好處有很多,這是其中之一,是最讓領導們普遍迷戀的好處。阿香又情意綿綿深情無限地說:葉先生,有空出來坐坐?甭管事情能不能辦成,咱倆聚聚,好好聊聊。
聚聚有聚聚的好處,聊聊有聊聊的享受,聚在一起才能發生聚變,聊得開心才能聊以慰藉,大家相互慰問一下,用各自所長,取長補短。葉局長知道這是個機會,領導也是人,也需要取長補短,不斷進去。過去十多天,阿香已經深深留在他的腦海裏,香甜的、香豔的、香火的、夜來香的阿香,讓人回味無窮。可是這幾天市裏正好開幾天會,主抓精神文明建設,精神講的太多,就好像得了精神病,一得精神病,文明就變成文明古國,隻有考古才能發現文明了。可是開會又是當官的職業,職業最重要的素質就是長時間聽別人的發言和自己長時間的發言以及長時間的鼓脹。沒關係,有機會的,好說好說,這事不管能不能辦成,我一定要來陪你坐坐,咱們的感情需要經常加深加深。
阿香渴望深度和廣度,渴望葉局長經常來加深拓展他們之間的關係,她給他打電話,也同時為他展開了深度,仿佛他就在身邊,仿佛他馬上就要進入到深不可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