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阿香鬥牛
對於女人來說,生活體驗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愛的體驗,隻有生活的體驗好了,才能有好的愛體驗,而不是相反。胡大利用愛讓阿香體驗什麽叫沒白活,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他給阿香的並不是白紙一般的生活。
阿香的眼神一點不差,特別聚光,能聚焦於重點,聚焦在胡大利身上的優點上,他的優點就是天生一個當官的坯子。雖然他尖嘴猴腮,額不寬麵不大,腦不滿腸不肥,毫無官相,雖然他目前隻是一個小廚師,水平不高,知識膚淺,但是他頭腦靈活,嘴巴乖巧,能見機行事,見縫插針,見什麽抓什麽,見出手就就出手,比誰都見得狠見得快。他看起來好像很懶,臭襪髒褲頭一堆,可是逢年過節,他一點都不偷懶。領導家過客,他不做客人爭當廚房工,做飯做菜,給領導全家和客人展現一番廚藝。他看起來好像很小氣,連對阿香他都舍不得買些美味美裳,但在領導麵前出手大方,處處顯示男人的豪氣,真正體現了不愛紅妝愛幹部裝的精神。領導兒子上大學,他出手一千,領導女兒出嫁,他仍然毫不吝嗇,總搶在別人前麵多出別人一倍,表現非常突出。他似乎很不會說話,在阿香麵前話語粗糙,缺乏語言技巧,可是在領導麵前,他的話總是說得很得體,很漂亮,明明是在奉承,但聽上去又那麽合情合理,合乎領導心思也合乎大家的口味。
胡大利的升職是可以預見的事,果然,很快,他就從廚師升為當值班長,又從當值班長升為餐廚經理,從體力勞動者升為腦力勞動者。阿香非常傲嬌,為自己能聚焦的眼光傲嬌。她常常對人自誇,對自己家人自誇,也對珍珍自誇,用自己切身的經驗告誡珍珍:找朋友千萬不要隻看眼前,要著眼未來,放眼世界,抓眼前管長遠,看他有沒有發展前途,有沒有發展潛質,如果沒有,哪怕他花言巧語,哪怕他諂媚殷勤,也堅決不能上他的當。
你是不是上了牛秀才的當?阿香這樣問了珍珍好幾次。珍珍不答,可是心裏卻在回答,並且將答案告訴了牛秀才。
他媽的,她才是上了胡大利的當呐。牛秀才的結論很簡單,顧左右而言他,不回避也不直截了當,似答非答,卻答得重而有力,一語千金。
你別胡說好不好?她怎麽上了胡大利的當了?
牛秀才雖然說出的話往往石破天驚,可是大多數情況下他是沉默的,不語的,不置一詞的。當阿香與他正麵相遇時,他目光閃爍,眼睛躲在眼鏡後麵,不願正視阿香,但又不知聚焦何處,他沒有阿香的本領,能聚焦。當他背對阿香,阿香疊著玉腿搖著紙扇,打量著餐廚裏每一個工作的人們,牛秀才便將菜刀拍得案板啪啪作響,將湯勺拋出一條弧線,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水池,動作十分瀟灑。仰頭切菜,刀法純熟,臉上洋溢著輕鬆不在乎。
阿香在他後麵敲著紙扇,指著他的後背:你能不能輕點,菜刀這樣剁,幾個砧板都要裂,刀口也經受不住啊。牛秀才沒聽見,繼續剁,剁得更快,更用力,更響亮。阿香又說:東西這樣丟,再結實也摔壞了,公家的東西不心疼是吧?牛秀才還是沒聽見,繼續扔,扔得更遠,更準確,落在水池裏激起的水花濺得更遠。阿香還在說:你這樣眼睛不看,切出來的菜像樣子嗎?客人吃了怎麽想?牛秀才依舊沒聽見,仰著臉,菜呼啦倒進鍋裏,拿起鍋顛幾下,火苗呼地竄進來,菜就熟了,也不看,提起鍋,嘩啦一下倒進盤裏,鍋鏟碰得鍋發出刺耳的聲響。
阿香不跟牛秀才說了,她找珍珍說,她說:你要是真跟秀才談戀愛,趁早分手,他那種性格,牛一樣,你打算跟牛一起過嗎?那怎麽過?不聽大人言,後悔在眼前,你會吃虧的。
嗬嗬!牛秀才冷笑一聲,看看誰會後悔。別把我惹急了,惹急了我把她的老底全抖出來。她搞采購搞了老板多少鬼,心裏沒數嗎?
珍珍捶了牛秀才一拳頭,狠狠地捶在牛背,發出“嗵”的一聲悶響,仿佛在牛腹腔裏麵打了一個悶雷。秀才問:你打我幹嘛?珍珍說:誰叫你胡說八道!那你也不能打得這麽重啊?珍珍說:我就是要打痛你,免得你胡說。秀才說:不讓說你告訴我一聲就是了嘛,我又不是不聽你的,你下手這麽重,傷人更傷心,心都震痛了。
珍珍鬼鬼祟祟的,上班繞著阿香走,也繞著牛秀才走,眼睛故意不聚焦,但是阿香知道,其實她心裏在聚焦,目光散亂,心中有鬼,所以樣子看起來特別鬼祟。下班了拿眼睛四處掃,偷偷掃,好像是在掃一些不相幹的東西,好像在找什麽並不想要的東西,可是阿香知道,她是在掃秀才,尋找秀才走沒走,那樣子看起來也特別鬼祟。秀才下班走了,她魂不守舍,腳步走得特別快,慌裏慌張的,故意走到窗戶邊,趁機伸脖子往樓下探望,又趕緊低頭快步走,那樣子看起來同樣很鬼祟。領班的說一聲下班,她把手裏的東西一丟,一陣風似地往外跑,樓梯震得咚咚亂響,地板和腳板啪啪相撞。阿香的話她根本就沒聽進去,阿香還得說,找牛秀才說。
魚身上還有這麽多的肉,就不要了?牛秀才做生滾魚片,隻將魚肚附近最活嫩的部分片下來,其他部分都丟棄了,阿香跳起來,她找到了和牛秀才交流的話題。
牛秀才並不答話,好像沒有交流的必要,他打了兩個雞蛋,將蛋清淅出,蛋黃擱到一邊。蛋黃也不要了?這樣太浪費了吧?阿香在他身後繼續找話題。
牛秀才終於沉不住氣了,這是藝術,你懂不懂?不懂就不要攪和。
什麽藝術?你還是藝術家了!不就是炒菜的嗎?藝術家能有一身的油煙味?你是做菜的,別管什麽藝術,首要的是能吃。
能吃?豬食也能吃,你吃嗎?咱們這是做生意,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麽?口碑!什麽是口碑你知道不?一傳十十傳百,吃了一次就要吃十次,吃了十次還會來吃一百次,這就是口碑!
喲喲!神乎其神!像你這種口碑,吃了一次我們就虧了,吃了十次我們就要關門,還口碑,墓碑吧?
虧?你算算成本,你會不會算,怎麽算都不會虧。隻要在關鍵的環節不做手腳,不拿回扣,怎麽也不會虧。
牛秀才的話很含糊,阿香卻聽上去不含糊。牛秀才說這話的時候沒覺得敏感,但阿香很敏感,她怎麽都覺得不對勁。做手腳?誰做手腳?你說清楚!
牛秀才不想說清楚,也不能說清楚,所以幹脆什麽都不說。但是不說可不行,阿香不幹,話既然說出口,就有責任把它說清楚,說不清楚那就沒完。反正是說不清楚沒完,說清楚了更加沒完。
牛秀才煩了,他對阿香說:你有時間在這裏瞎逼逼,就幫忙把魚片裏的魚刺挑幹淨,免得客人吃得不利索。
嘿,你還指揮起我來了!阿香要敲打紙扇,可是沒地方敲,總不能走到幾米遠的櫃台上去敲吧,所以就敲在牛秀才的牛背上。你是不是看我不順眼哪?
牛秀才轉過身,很奇怪地望著阿香,眼鏡有點模糊,所以眼睛睜得有點大。你瞪我幹什麽?牛秀才其實沒有瞪,他隻是這麽看著,納悶阿香為何拿紙扇打他,他是牛秀才,長的眼睛當然就是牛眼,牛眼本來就大,看誰都像是瞪誰,沒習慣的肯定不習慣,習慣就好了。阿香就沒習慣。你還瞪?你瞪我你想怎樣?
於是阿香到處告狀,先在群眾之中打基礎,製造輿論爭取民意,然後找胡大利,跟胡大利告狀,再然後找酒店老總,跟老總告狀。她說:就因為牛秀才浪費,她批評了幾句,牛秀才居然拿眼瞪他,手裏攢著鍋鏟,仿佛要行凶。其實,牛秀才眼睛一直這麽瞪著,瞪著的原因是他看不清東西,老總跟他說話他也瞪。阿香又說:牛秀才居然要她挑魚刺,這明顯是一種隱喻,甚至諷刺,諷刺她沒事找事,沒刺挑刺。其實,牛秀才說話向來直來直去,雖然他喜歡看文學,但並不善於運用文字,像隱喻這種非常文學的手段他壓根就不會。阿香又說:牛秀才居然含沙射影,說她在關鍵環節手腳不幹淨,這是朝她頭上潑髒水,是汙蔑陷害。別的事可以馬虎,瞪她無所謂,說她挑刺也就算了,但陷害她可不能罷手,她堅決要求把這件事搞清楚,搞個涇渭分明,一分為二,兩人之中取一人,有我沒他,有他沒我,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牛秀才拿眼瞪阿香,胡大利說那是活該,是阿香自找,是她沒事找事、多管閑事,管了不該管的事。阿香氣得跳起來,拿紙扇打自己大腿。牛秀才讓阿香挑魚刺,胡大利也覺得阿香是得找點事情幹幹,免得盡找不相幹的不該幹的事情幹。阿香又氣得跳起來,拿紙扇打自己大腿。但是牛秀才說阿香在關鍵環節手腳不幹淨,胡大利就不說話了,他停頓,思考,覺得非常嚴重,要麽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要麽將牛秀才的嘴巴打掃幹淨,不能再讓他胡說八道。他選擇打掃嘴巴,並且由自己親自來打掃,打掃的辦法就是將牛秀才喊到自己的辦公室,讓牛秀才直挺地站在那裏,然後胡大利在他麵前走來走去,仿佛在尋找掃把苕帚抹布之類的工具,讓牛秀才直想往後退縮。
但是胡大利並沒有拿起那些工具,而是在牛秀才麵前停下來,然後揮舞手臂,用呐喊、尖叫、唾沫對牛秀才的大腦進行打擊,打擊的目的就是將那些不該有的糊塗觀念統統清除掉。腦子幹淨了嘴巴才會幹淨,所以洗嘴洗臉洗身子都不如洗腦重要,心淨了看牛糞都是淨的。不過目前在胡大利的尖叫中,牛秀才已經不是秀才了,他就是一堆牛糞,胡大利反複強調:你就是一堆牛糞、牛糞、牛糞,你腦子裏裝的盡是牛糞,盡是肮髒的思想。在呐喊尖叫唾沫中,他不僅反複強調牛秀才的牛糞的實質,還一連幾次用他媽的這種帶有牛糞味道的語言,以毒攻毒,要將牛秀才腦子裏那些肮髒的思想清除幹淨。
最後,他覺得有點累了,也自以為牛秀才腦子裏的肮髒思想已經被徹底掃除了,就將牛秀才趕了出去。他以為牛秀才從此會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以嶄新的麵貌走上工作崗位。但是他錯了,第二天上午九點,廚師上班時間到了牛秀才卻沒到。該牛秀才準備菜料了他還沒到,隻好安排別人準備,電話也沒人接。有客人來了點了菜該炒菜了,牛秀才還是沒到,隻好安排別人來炒,電話還是沒人接。客人吃著就感覺味道不對,不是牛秀才那個味。電話連續幾天沒人接,牛秀才連續幾天都沒有走上工作崗位,客人也連續幾天品嚐不到牛秀才的味道。他有沒有重新做人沒人知道,因為大家都不再看到他。胡大利讓人把珍珍喊來,問牛秀才怎麽啦。珍珍直擦眼睛,直拉衣角,不說話直哼哼。胡大利氣瘋了,單指指定珍珍腦門,把珍珍低垂的腦門頂起來又沉下去,沉下去又頂起來。胡大利叫道:他再不來上班我開除他!
牛秀才笑笑:他開除我?我早就把他開了,哢!牛秀才揮揮手,像偉人那樣從容不迫地在空氣中披荊斬棘。
珍珍揉著被頂疼的腦門,用鞋尖踢秀才的鞋幫。你個豬!我看你上哪找工作去?難道牛秀才改品種了,做牛做馬不如做豬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