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流蘇
偶有她素淨的麵容侵入過我的夢境,在周遭消散的淺灰色世界裏揚起略帶淩人的微笑。然後她的影像離我愈來愈遠,終是成為遙不可及的灰點,融入被極度曝光的背景裏。直到醒來後,眼前灰色的幻影久久不能消退。明知道床頭的手機裏不會有隔夜的短信留言,但依然會自欺欺人的翻開手機看上一眼。最後,機屏與心,都是空落落的。我看到鏡子裏渙散的瞳孔,不覺的開始嘲笑起自己。夏日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鑽了進來,斜射在我的側臉上,仿佛窗戶外邊不耐煩地候著光芒萬丈的聖徒催我抓緊時間接受神聖的洗禮。
我一直是茫然於“命運”這個字眼的。
想想也是,如果命運都是一樣的話,那麽整個世界的所有生物也都會一直演繹著同一個劇本的同一個主人公。這確是一件讓人想想都會覺得既刺激又無聊的問題。
教室的牆壁隱隱約約的泛著淡黃色,風扇在頭頂“吱嘎吱嘎”地轉動,像年邁的老伯應和著講台上的老師時不時的點頭稱是。天花板上幹裂的牆皮翹起一角,如果用鋼筆戳一下,哪怕是輕輕的,興許都會斷下一大塊乳白色的薄塊。
已是五月末。午後的陽光穿過窗外的黑色防盜欄在課桌上印出一片交錯有序的光影。把手放在上麵會有一種溫暖的安逸感沿著指尖的神經末梢流淌至全身。
一直以來就討厭陰冷的教室——像停屍房。
“夏昆,”化學老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快中考了,還這樣心不在焉,看你能考幾分。”她的聲音帶著幾分埋怨,說完便又把書擋在眼前,清了清嗓子繼續講題。
我撇了撇嘴,使勁地伸伸胳膊,然後幹脆趴在桌子上。
陽光搔的臉很癢,也很舒服。
臨近傍晚的太陽一點也沒有脾氣。陽光灑在地磚上映出無數塊耀眼的光片。我眯眯眼睛,遠方的晴空幹淨地暈開一抹橘紅。前方不遠處兩個女生的影子揉著地磚的顏色被夕陽拉長到我的跟前,一抬眼,連她們的輪廓也模糊起來,緩緩的被光芒包裹。
已是同三個有說有笑的人走出了校園。許可手肘碰了碰我的胳膊:“喂,有意見麽?”
我顯然是已經神遊好久了,他看到我不解的歪歪頭後,臉上露出了讓人想捏一把的笑容:“牧野提議去吃拉麵。”
學校不遠處有一家“聚仙拉麵館”。我們進去後,走到最裏邊找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胡亂地把書包丟到一旁,然後又各自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單票,湊在一起剛好夠四個人的拉麵錢。
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期,門口櫥窗裏冒出來的麵香可以沿著悠長的走廊飄到我們身邊。夢奇從方形綠色塑料小筐裏抓了四雙筷子分給我們,然後熟練地將筷子在桌子上倒磕兩下“啪”的一聲被整齊地掰開,一麵打磨著上麵的木屑,一麵盯著眼前白瓷碗裏的辣椒油咽口水。
牧野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放了支曲子,歌名我不太清楚,但是很溫柔、很細膩,像一隻光滑的手一一捧著我們的臉頰摩挲。
一直等到第四碗拉麵被端上來後才宣布開動。放著家裏的大魚大肉藏冰箱而是掏出所有的零花錢湊一桌四人份的拉麵。然而卻依然吃的很飽很開心。
這便是我們的生活
它叫窮開心。
隨著會考、調考、模擬考的如期而至,我感覺到每一處神經也被迫開始興奮起來了。這種興奮並不是來自於完成所有作業後的成就感,而是看著放學前發下來的一遝遝學案和試卷便會不由自主的高興起來。
留著、留著、留著,中考結束後統統過水賣了。
我不耐煩地合上習題,隨手將筆丟在桌子上,然後疲憊地揉揉太陽穴。窗外的車燈一盞接一盞地飄過,在麵前的牆壁上留下一道道光痕。這時手機突然發出短促的震動,翻開後卻是10086的餘額提示。
寧願天天欠費。
還以為是因為停機而收不到你的短信。
想到這裏,我順手翻開躺在手邊的那本《小團圓》。
牧野一向看不慣我讀這些書,他認為這會讓一個本來就有著小女生般精致外表的男人更嫵媚。我隻得苦笑。每每看到牧野坐在床頭無聊地抓起一本席慕蓉或者三毛的書看上幾頁又扔回原處時,我總會沒有情緒的嗤之以鼻。
正如牧野的名字一樣,在他周圍暈繞著一種不可匹敵的、可以嗅得到野性味道的氣場。它像一個屏障,無時不刻地排斥著周圍同級人形體。牧野五官的輪廓被平整的線條切割的精細至極,仿佛可以看到每一個棱角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細長的眼睛在北歐式眉骨的映襯下,深邃的如同阿拉斯加的夜空。
他總是帶著一副毫不在乎的麵孔躑躅在世人麵前。這與他孤僻的性格不無關係。
“牧野。”我翻開牧野打來的電話,心裏暗自感歎這種微妙的巧合。
“吃點東西去吧。”
他的語氣並不咄咄逼人,卻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
走到麻辣串館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暗黃的光影打在餐館裏進進出出的人身上,使這顯得更加狹窄和熱鬧。我在熟悉的角落找到了牧野,他正夾著一顆豆扣漫無目的地蘸調料。當他察覺到我的存在時,我已經坐在了他對麵。他用平淡的眼神看了看我滿前滿盤的食物示意我趁熱吃。牧野了解我的口味,但此刻這些油膩的折光物讓我心底裏莫名其妙地幹嘔起來。
“許可和夢奇呢?”
“許可關機了,夢奇在他姨媽家。”牧野沒有抬眼看我,依舊在蘸調料。
我心裏清楚許可的關機就意味著他已經睡著了。白天的活力四射注定了黃昏後的筋疲力盡,這合情合理。
我們安靜地吃了好久,準確地說是我自己吃了好久,牧野始終不停地用那顆爛開的豆扣蘸著調料。我深深地看了眼那已經破不堪言的豆腐皮,心裏不由得擔心起來。
“夏昆,”牧野用平靜的聲音打破了這讓人窒息的寂靜。他抬起頭,然後用暫時的靜默和逐漸轉變的神色來向我暗示,他要講的絕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我要追溫瑋嘉。”
頭頂的那弧鐮月,刀鋒被灰藍的星空溫柔地啃噬,清涼的月光將樹影緩緩拉長,鋪在巷子裏的水泥地上。
回來的路上腦海中不斷的倒映著溫瑋嘉與我們的情節。
是四月的一天,漫天楊絮的季節。牧野和我被這些紛紛揚揚的絮狀物迷離了雙眼,感覺像是迎麵有台鼓風機一直樂此不疲地朝我們臉上噴射這些讓人窒息的東西。牧野一路上不停地打噴嚏,我用一條縫的視線捕捉著此時的畫麵:狼狽的表情將牧野冰冷如同石像的軀殼毫不費力地撕碎,剩下的隻有他最純真、最不堪一擊的肉體。
回到我的臥室後,牧野仍不住地打噴嚏。一路上他沒有抱怨,也不曾抱怨過。他是冷眼問世逆來順受的人。我勸他去浴室衝個澡,他聽了。
窗外的飛絮伴著夏天的氣息,將陽光烘托的異常溫暖。
一陣電話聲突兀的回蕩在僅有流水聲的屋子裏,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便無可奈何的從床尾笨拙地梛到床頭接電話。
“喂?”
“夏昆,”聽筒裏的聲音幹脆而清晰,“你讓我幫你網購的書到了。”
“哦,現在在你那麽?”
“在我手裏,一會我出去的時候給你送過去吧。”
“哦好,謝謝了。”
“那一會見。”
她便是溫瑋嘉,有著湖水般清澈眼睛的女生,剛搬來隔壁不久。月光送下第一抹蒼白時,她都會出現在對麵陽台上拉小提琴,直到我入睡前,帕格尼尼的旋律依然可以清晰地繚繞在耳畔。雖不在同一所學校,但上學放學常會碰到,自然便會熟絡起來。我常找她幫我網購一些東西,其實也無非是本地的書店買不到的那些珍藏版書籍。第一次她拿到我列的長長一串書單時,便驚訝地問我這麽多書什麽時候看完。然而在書到貨的一個星期後她又拿到了我列的長長一串書單時,再一次驚訝地歎服我看書神速;直至後來的現在,每每她拿到我列的那一長串名字莫名其妙的書單後,都會嗤之以鼻地哼一句:“你就是個大胃書獸。”
書獸,總比禽獸來的好聽。
浴室裏漸漸淡了聲音,浴霸強烈的黃色燈光將木門上的毛玻璃照的通亮。防盜門的對講機響了,扣上對講機後,我從浴室的門縫中偷偷地瞄了一眼裏麵氤氳的世界。
房門像是被定時般與浴室門同時打開,牧野僅圍有一條毛巾的身體赤裸裸地出現在溫瑋嘉麵前。
包裹與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後,整個世界連呼吸的聲音也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