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諾急急忙忙地便向昭和殿奔去,我和德妃還有邢盼璿還沒有從方才的喜悅中回過神來,一時間聽到這樣的噩耗,都有些愣愣的。李嬤嬤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才突然驚覺。李嬤嬤向我象征性地福了一福說道:“皇貴妃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看著李嬤嬤的眼神,我讀出裏麵的深意,便點了點頭,快步跟在後麵。德妃在身後揚聲道:“有什麽消息傳出來,別叫人擔心!”我也沒來得及跟她們說聲告辭,便已經腳下生風,瞬間跑到了昭和殿。
臨入殿的時候,我卻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張開的雙手貼在門上卻遲遲不能推開那一道屏障。李嬤嬤見我如此,哀歎道:“娘娘進去吧,太後既然相見你,自然是有話要叮囑娘娘的。人之將……其言也善啊。”我點了點頭,欲推門進去,忽然間又想到了什麽,便悄聲對李嬤嬤說:“太後的東西都準備了嗎?”
李嬤嬤是一直跟著太後的,實為主仆,但與天諾和先帝相比,反而她陪在太後身邊的時間更長些,更像是形影不離的親人。李嬤嬤悲慟地點了點頭,哽咽道:“老早就備下了,太後這樣的身子,能熬到如今,也是奇跡了。”
我點了點頭,推開那道重重的宮門,走了進去。見太後處於彌留之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天諾守在太後的床前跪在地上,眼中的悲痛是遮擋不住的。天諾見我進來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看了我一眼,便又全神貫注地觀察太後的每一個呼吸。
許是我進來的時候聲音太大,亦或者當油盡燈枯的時候,當蠟炬成灰的前奏,還有那一刻是用盡全力綻放和燃燒的時候。太後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天諾跪在她的床邊,微微笑了笑。又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我,衝我點了點頭。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未著粉黛的太後,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異常明顯,眼角像魚尾散開的細密紋路也密密麻麻地纏繞在一個深宮女子的臉上。我悄聲走到近旁,在天諾的身後跪下,等待著一個垂死之人,對我的宣判。
太後從錦被中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天諾的臉。“哀家這幾日,腦海中閃現的,仍然是你剛登基為帝的時候,沒有現在的硬朗和成熟,那時候,你還是個什麽都隻會依賴哀家的孩子。”太後輕輕觸碰到天諾的眼角,然後一不小心弄濕了指尖。猛然縮回手去,然後淡淡地笑了笑。“哀家不行了,你卻正值盛年,即墨被你治理的空前繁盛,哀家也好去到另一邊同先帝和列祖列宗交代了。”
天諾低下了頭,緊緊地抿著嘴唇,可我從他垂下的碎發縫隙中,仍然能夠看到他強忍淚水時顫抖的嘴角。我微微前傾,用自己寬大的衣袖遮蓋住左手,然後把天諾的掌心放在我的手心裏,予他安慰。
太後忽然歎了口氣,悠悠地說道:“哀家知道你一直對哀家心有芥蒂,認為哀家太多無情,很多事情本能夠很好解決卻一直用鐵拳鐵政去彈壓。事到如今,哀家也不指望你能夠想通,但還是希望你能夠理解哀家對即墨,對你的一片苦心。”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天諾母子將他們之間那種無形的較量擺放在台麵上,太後的無可奈何和天諾的堅持己見,讓這兩個全天下最有權勢的血親越走越遠。天諾掩飾住自己紅彤彤的眼睛不忍直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兒臣都知道……”
太後聽到後也沒有感動地無以複加,隻是揚起嘴角讓自己對過去的心結說了句珍重。她睜開眼看著天諾,在她麵前強忍悲痛,即便自己已經是風年殘燭,但死前有自己最親的親人陪在身邊,也是見幸福的事情。
“傾兒……”從太後口中吐出我的名字,我還有些不適應,但仍然鎮定地走上前去,就勢將太後即將垂落在床邊的手握在了掌心。原來太後的手是這樣的感覺,幹裂粗糙的皮膚像是村間農婦,忙於耕作而不注意保養。太後是宮裏人,卻也如此,像是一大匝的針葉放在手心裏,割著皮膚又疼又癢。
太後盡力睜大眼睛看了看我,然後說道:“你入宮也有十多年了吧,模樣倒還和從前一樣。”我撫上自己鬢邊的碎發,想象著自己有朝一日那裏的雪白,如同眼前形如枯槁的太後。“回太後,臣妾入宮已有一十五年了。”
“是啊,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哀家記得你入宮的時候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現如今,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的年齡在宮中已不算年輕,宮外還有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正翹首企盼著皇上對她們的錘煉。一個人的模樣在十年裏怎麽可能沒有絲毫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臉上的粉鋪的更厚些罷了。
“你入宮那日哀家同你說過的話,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的,太後曾對臣妾說過,入了宮,成了皇上的妃子,便要明白,皇上不是臣妾一個人的,要臣妾學會忍耐、學會承受,不要苛求臣妾的傾君夢。”
太後聽後點了點頭,“你還記得。”太後順手從枕下拿出一支金累絲嵌寶石蝶戀花發簪,又指了指床邊的妝台,讓李嬤嬤從最深處拿出一個金鑲玉蟾宮折桂步搖。想必那根發簪是太後的心愛之物,日夜放在枕下摩挲,上麵的金累絲都有些褪色,寶石也都失去了光澤。相反那根步搖卻保養地很好,像是新的。我將兩件首飾放在太後的床邊,太後隻是淡淡的拿起那根發簪,遞給了我。
“你一定覺得這是哀家最寶貴的東西,是不是?”我不知太後何意,隻是誠實地點了點頭。“其實,這不是哀家的東西,這是先帝最寵愛女子的陪葬品。”我是聽聞過先帝身邊的那個傳奇的女子的,她的無上寵愛成為了所有女子的噩夢,包括當今太後。
“哀家每日每夜都要拿著這根發簪問上千百次,她為什麽會得寵?就因為她的美貌嗎?宮中從來不乏美貌的女子,是女人也總有老的一天。”太後說得有些急了,咳嗽了幾聲,李嬤嬤欲替太後倒杯水順順,被太後搖頭拒絕了。
“當你那日站在下麵待選的時候,哀家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的她。不是因為你長得像,而是身上那種不受外界幹擾,那種淡然悠遠的氣質像極了她。哀家看到皇上看你表情與其他人不同,那種眼神哀家再熟悉不過,所以才格外注意你。”我偷偷瞟了一眼天諾,又看了看太後,低著頭沒有說話。
“與其說哀家在為難你,不如哀家自己承認,哀家是在嫉妒你,甚至是在害怕。”我抬頭撞上太後帶笑的眼睛,不知道太後嫉妒我的什麽,我當時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對未來充滿忐忑的女子。“哀家嫉妒你,是因為哀家從來沒有得到過自己夫君的愛,而你卻要將哀家兒子的愛也盡數奪去。哀家在這宮裏數十年,哀家怕了這該死的寂寞。”
我將這支發簪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從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當一個高高在上的女子,是何等悲涼。太後閉著眼睛,陷入了沉思,輕聲說道:“這支發簪是皇上偷偷賞給她的,看重的便是上麵的蝶戀花。‘桃李依依春黯度,誰在秋千,笑裏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先帝給了她棲息的安排處,哀家卻成了那一片芳心空落許。”
說著,太後的眼角流下了酸澀的苦淚,順著臉上的溝壑,輾轉落在被上,暈濕了一片。太後拿起床邊的那支金鑲玉蟾宮折桂步搖,顫抖著戴在自己的發間。“這隻步搖是哀家封後那日皇上賞賜的,他要哀家做一個好皇後,如今哀家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見先帝了。”太後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來,弄髒了床榻,天諾緊張地拿著手帕擦拭,而我卻不能上前。
太後握緊天諾的手,顫抖地說:“皇上,你同你父皇一樣,是個專情的好男子。哀家雖然痛恨了這一世一心人的承諾,但也是這輩子不可能得到的期盼。既然你遇到了一個可以交付真心的女子,哀家隻有祝福你。是哀家從前錯了,哀家這一點固執,遠遠沒有皇後做的好。”
太後是知道的,無論我和天諾,還是和倩雪,或者是宮裏每個女人之間發生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倩雪退而求其次的愛,讓她得到了最能夠讓她安心的東西,而不像太後,得到了的東西,卻沒有帶來任何的安全感和歸屬感。
太後執起我的手放在了天諾的手上,語重心長地說:“傾兒,哀家對從前對你的嚴苛向你道歉,哀家羨慕你的幸福,哀家也痛恨你的霸占,可哀家沒有辦法。勸人勸己,都是一樣的話,哀家也渴望傾君夢,隻是始終不得罷了。你好好保管這支發簪,看見她,你便會看見美好的未來,你和皇上,會長久幸福的。”
我心裏反複思量著,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可衝動到底還是戰勝了理智,將發簪重新放回了太後的手中。“謝太後恩賜,但是這支發簪……臣妾不能要。”
“你是不原諒哀家嗎?”
我猛地搖了搖頭,讓頭上的珠翠發出悅耳的聲響。“臣妾是怨過太後,但是現在已經不怨了。”我抬起頭,看著太後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個明白。“臣妾從前一直不明白,初入宮闈的自己如何得罪了太後,讓太後視臣妾如鯁在喉。又因為太後與臣妾說了那些話,臣妾更加覺得太後位高權重,以強欺弱。”
“朦朧……”天諾聽到我如此說,不滿地喚了我一聲,我看向天諾,可眼中的堅定絲毫沒有動搖。太後也擺了擺手,示意天諾無妨,讓我繼續說。
“可是後來臣妾明白了,為什麽太後說在宮裏要保持初心難如登天。為了皇上的寵愛,不得不與其他宮裏的女人爭風吃醋,挽留皇上;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不受侵犯,便要時刻警惕那些覬覦窺視的人;為了往後的好日子和子女的將來,又必須與其他人爭奪更多的青睞;甚至是因為別人的逼迫,而不得不做違心的事,手段日漸殘酷狠辣……”
太後聽著,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若是沒有這些身不由己,沒有幾個女人能夠活到最後。你現在是僅次於皇後的皇貴妃,如果沒有你所說的不由自主和不得不爭,也不會有現在的你。”
“所以,太後說得沒錯,時間久了,浸淫地久了,初心也就沒有了。臣妾並沒有如當初所言,用最初最純粹的愛去對待皇上,對待臣妾的夫君。臣妾也利用過皇上手中的權利,也利用過皇上對臣妾的寵愛。”
太後又一陣猛烈地咳嗽打斷了我的話,然後我盯著太後的胸前,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弱,幾乎於靜止。良久,太後才艱難地開口說道:“這些……也都是可以……可以理解的。”
太後費力地再度睜開眼,瞳孔漸漸擴散,卻仍然隻看著一個方向。我回頭順著太後的目光,看到的是桌子上三腳架上放著的一個琉璃碗。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迷人絢爛的光芒。一圈彩色的光暈縈繞在四周,像是佛像背後耀眼的佛光。
我起身將琉璃碗放到太後的手裏,太後這才緩下臉色,抱著它滿足地笑了。“你說過的,願我永遠如它這般純粹……”天諾和我都聽清楚了這句話,然後對視一眼,靜默地看著太後,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疲憊的雙手失去了力氣,放在胸前的琉璃碗也順勢落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最初的純粹,如今,也隻剩下這些支離破碎。鏡花水月,不過是幻影如夢,抓得到的東西卻又在看清事實的瞬間選擇毀滅。我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碎片,拚湊完整又放在了太後的身邊,但願破鏡不能重圓的殘酷會為她而例外。
太後是帶著笑閉上眼睛的,她再也看不到其實一直都深愛著她的天諾為她的離開而痛哭不已。我將天諾的頭放在我削瘦的肩膀上,輕柔地撫摸著他因悲痛而顫抖的脊背。什麽也不用說,什麽都不用做,隻靜靜地陪著他便好。
我不禁又看了一眼走得心滿意足地太後,那樣從容且幸福的微笑,也許是她這輩子最美好的樣子。她在宮裏苦苦煎熬了幾十年,終於可以去找他心愛的男子了。
秋月十七日,太後薨,舉國同哀,皇上傷心過度,入冬之後,臥病在床,罷朝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