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娥的聲音有些惴惴,像是在期待接下來發生的事,又像是怕自己處理不過來。
“昨晚上多虧娘娘求情,皇上才讓我留在豫章苑裏麵當粗使宮女,娘娘也知道的,聖意不可違,現在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豫章苑呢,咱們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在豫章苑,娘娘總不會像薇人苑那樣苛待我,所以,娘娘不必擔心,我沒事的。”
苗楠惜是皇上的人,這點是丁青遙一直以來最為忌憚的。
想磋磨她的人是皇上,許娥包庇她自會給自身帶來災禍。那絕對不是丁青遙願意看到的。
所以,她這個粗使宮女並不會因為到了豫章苑就變得處境好起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在皇帝等同於“天子”封建年代,沒有人能和這個社會根深蒂固的思想作鬥爭。
許娥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應該比她更加明白這個時代的殘酷的。
但是現在竟然為了她,願意冒這麽大的風險。
步出豫章苑內殿的時候,丁青瑤是腳步輕快的。許娥對她的好起於利益,但最後卻源於心,這一點,她一直看得很清楚,同樣也很感激。
隻有真正對自己好的人,才會在乎你的溫飽暖熱。
素心忙著去查證玉鐲的事情,許娥隻好讓房裏另外一個婢女小虞帶著丁青遙去了粗使丫鬟該去的地方。
豫章苑的廚房,忙的一片熱鬧。
小虞高挑秀麗的背影緩緩消失在素白雪景中,丁青遙老實的在柴火堆旁坐下,準備當一個燒火丫鬟。
這也是許娥讓小虞送她過來的意思,天寒地凍,粗使丫鬟怕隻有在廚房才是最安逸的。
清透明澈的眸子看著鍋裏慢慢升騰起來的霧氣,不自覺的閃過一絲怔愣。
這裏的一切不是她去挖掘的墓葬,而是真實存在的。她是一個外來者,根本不屬於這裏。
記得剛來這裏的時候,還是煙花下揚州的季節,那時候她在迎春花嫩黃的花蕊間看見了那個攜風而來的白色身影。
然後徒留滿地蘭香!
借著添柴的大動作,丁青遙掩下了心裏那抹不應該有的愁思。
鍋裏的霧氣仍然在翻滾而上,嫋嫋炊煙,被風攜帶著往離廚房最近的偏殿繪梨館方向去了。
臘月的天氣,寒霜遍地,飛鳥的蹤跡遙遙無處可尋,隻留下三兩點踏雪而過的印記。
“殿下,今天下雪了,您還要去書苑,那邊環境清苦,可別凍壞了您。”
纖細的十指上麵描著淺粉的蔻丹,在暗紅袍子交衽上翻飛的模樣,就像是誤了花叢中的蝴蝶,清新極了。
搽淨昨夜在劉奭麵前的狼狽與淒苦,繪梨的臉上已經好了七八分,年輕的顏色鮮豔美好。
說是在幫劉驁整理衣服,她嬌若無骨的身子卻一直倚在劉驁懷裏久久不曾挪開。
“乖,今日天冷,你就別出去了,你生病了本太子可是會心疼的。辛夷,好好照顧你家主子。”
抬起的右手自然的落在了繪梨細瘦的肩頭,輕拍兩下,劉驁轉身出去。
留下繪梨館相顧無言的主仆二人,眼光定定的追隨那道挺直的身影而去。
“荼尾!”一夜飛雪漸停,空氣中還彌漫著刺骨的寒氣。
劉驁飛揚眉梢對著空中叫了一聲,黑衣少年轉瞬而至他的身後。
“昨晚的事情可有眉目?”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那麽湊巧的事情,許娥中毒的事情絕對沒有映秀說得那般輕巧。
“映秀是服毒自盡的,屬下追過去的時候,她的屍體已經被送出宮去。趁著夜黑,屬下去查探了一番,但是卻沒有找到她藏毒的所在。”
這也是困擾他一晚上的事情,作為暗衛裏麵的佼佼者,竟然連一個婢女下毒的手段他都破解不了。
著實讓一貫心高氣傲的荼尾有些接受不了。
“你也探察不出?看來本太子還真是小瞧了她!”少年俊朗的眉眼閃過一絲譏諷,但是那舒展的嘴角卻一直微揚。
隨著劉驁邁出的步子,繪梨館被遠遠的落在身後。
“咱們現在是去書苑?”看著劉驁前進的方向,荼尾期期艾艾的問了一聲。
“嗯!”著一聲回答雖然簡短,像是從鼻子裏麵發出的,但是作為跟了劉驁日子不短的暗衛。
荼尾眼裏閃過一絲掙紮,要是現在不說,等會倒黴的還是他。
“丁青遙不在書苑!”
枯黃的樹葉也不知道來自於那個宮苑,飄飄轉轉的落在了劉驁抬起的腳下,然後被碾落成泥。
“不在書苑?那她去哪裏了?”
素白之中那抹暗紅帶著深沉的壓抑,直直往垂著腦袋的荼尾身上射去。
“皇上說讓她做粗使宮婢,至於她具體去了何處,屬下也不知曉。殿下要是想要見她,不妨去問問太子妃,她…”
太子妃主持一宮事物,這種事情問她最為合理,荼尾並不認為自己的提議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但是劉驁冷厲的嗬斥,就是讓他感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誰說本太子想見她了,你這暗衛什麽時候幹起太監的活計了!”
太監?這是在說自己私自揣摩他的心思?可是太子的臉色明明是全部擺在麵上的,哪裏用得著他去猜測!
荼尾無辜的看著前方那抹處於暴怒中的人影,硬生生的收住腳步,棄了通往書苑的大道,一路穿過上林苑,往椒房殿而去。
看吧,他就說沾上女人就是麻煩吧!
想是這麽想,黑色身影在皚皚白雪裏麵一閃,追著劉驁的方向疾馳而去。
劉驁的臉色都堪比瓦楞上結了一個冬天的寒冰,路遇的宮人無不垂首噤聲,等著衣著暗紅織金繡團花的太子大步而過。
“兒子給母後請安!”
椒房殿外的菊花早已謝盡,隻有淡淡的清茶還有餘味。
雍容高貴一直是王政君的標誌,就算是麵對自己的兒子,那張帶著保養得宜的臉上也是端著一派大家氣度。
“起來吧,這個時辰怎麽想起來母後這椒房殿了?”
此刻不過辰時過半,劉驁應該在幫皇帝處理政事才對。
王政君看著斂目品茶的冷峻少年,心裏的疑惑一閃而過。
自己這個兒子,越是年長,也愈發讓自己看不透徹。
“昨夜太子殿中的事情,想必母後也有所耳聞。”
劉驁穩穩的把手裏的旋紋放在矮幾一旁,一雙亮如晨星的眸子直接望進了高坐在上的王政君眼裏。
“太子,你想知道什麽?”王政君本來觸及到茶杯的手又慢慢的縮回了袖中。
“薛翠雲的做法,是母後授意的?”
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劉驁心裏清楚得很,他清楚的記得第一次在太子殿的彎拱橋遇見丁青遙時,是什麽樣的情景。
所以,薛翠雲昨日會幫丁青遙說話,也隻有一個解釋。
“她畢竟是你太子殿的人,查起來太子妃的事情不那麽打眼,也方便許多。”
椒房殿裏的軟香帶著些清晨甘露的味道,就像是王政君給人的感覺,大氣而不過分壓抑。
“她查太子妃的事情可有些眉目了?”
昨夜皇上金口玉斷凶手是映秀,但是除了劉奭本人,這後宮眾人恐怕沒誰會信。
“你父皇不是說了嗎,是映秀!太子,你也這般年紀了,該知進退了。後宮中的事情還是少操心,太子妃弄不好的事情,母後自然會出麵。
這些日子劉康身子不好,但是傅瑤可健壯得很。所以你還是多讀點點書,陪在你父皇身邊才是正道。”
下了決斷的是皇帝,就算是對這個結果再嗤之以鼻,也隻能悶著認下,再圖他日。
太子啊,終究是太年輕!
王政君看著劉驁挺直的脊背消失在椒房殿的朱紅宮門旁,秀麗的眉頭不自覺的隆起,描畫得當的唇角溢出深深一口歎息。
在終年清香的椒房殿內久久不曾散去。
椒者,多子。
可她這一生卻隻有這一個孩子,就是這一個孩子,也足夠讓她操勞了。
白雪皚皚,劉驁置身其中,往未央宮的方向看去。
從出生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就從來不是由自己的。
時間久了,冷厲的少年眉間浮起一層淡淡的水汽,荼尾不由得叫了一聲。
換來的是劉驁一記充滿刺透性的白眼。
巍峨莊嚴的未央宮挺立,那是權柄的證明。
劉驁神色莫辨的往未央宮方向走去,這個時間他是該陪著皇上處理政事的。
“今日為何來得這般遲?”劉奭的語氣絲毫不做掩飾,滿滿都是對劉驁的不滿。
這般疲懶,如何做好一國儲君,想起傅瑤早上剛來稟報的消息,劉奭臉上的皺褶更是深了幾分。
康兒是個好孩子,隻是這身子一直這麽差可不行。
“兒臣去了母後宮中。”冷傲的少年就算是麵對一國之君,也沒對身上的氣質做絲毫的收斂。
年少的宮人及時的遞上手裏的托盤,一杯清茶端正的擺放在劉奭的麵前。
“罷了,這麽大雪的天氣,既然是去看你母後…”
恭哀皇後許平君,漢宣帝劉詢的第一任皇後,漢元帝劉奭生母,猝於劉奭幼年時。死因,大將軍火光之妻霍顯指使宮人淳於衍投毒,恭哀皇後毒發身亡。
越是得不到的,在他心裏的分量便越發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