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辭退

  一般來說,合夥人單獨見實習生隻有兩次,一次是入職時,還有一次,則是離職時。


  第二天韓蘇走的時候,媽媽抱了抱韓蘇,母女兩人話別。


  等到韓蘇坐了高鵬來接的車子走遠。媽媽手機好幾條微信消息才敢放膽子錚錚作響。她悄悄吐了吐舌頭想,自己好像不應該騙女兒過了一定年紀就享受不到愛情了,畢竟——


  微信名為“一顆菩提”的大哥問到:“大妹子,您今天是否前來上書法課?鄙人新寫了一幅字,請您鑒賞。早安。”


  屏幕上的字跡碩大,適應輕微的老花,韓蘇媽媽不太會用拚音打字,熟練開啟微信語音識別,對著話筒用唱歌一般的軟軟調子回複:


  “好呀好呀~那一會兒見嘛。”


  ……


  韓蘇到家時不過8點,高鵬照例將她送到樓下,不越雷池一步,等要走了,才突然提議,“既然我都去過你家了,那,你啥時候也去我家一趟?”


  韓蘇一呆,隻說再說吧。見到高鵬瞬間變得不太好看的臉色,隻好嚐試解釋了一下:“我覺得,一些事情急不來的,放慢了節奏也許更自在一些,你覺得呢?”


  沒想到這回高鵬卻不再好糊弄,他不算傻,願意撲上來的女人從來不少,他知道這世道的大多數女人絕對不淡泊,對於想要的一切東西她們勢必積極爭取,欲擒故縱也許是姿態,但像韓蘇這般一味隻是“縱”,而從來不想著“擒”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問一句:“隻是這個原因嗎?沒有其它的?”


  韓蘇尷尬一笑說:“還能有什麽別的原因?”


  “比如,我瞎猜的,追你的實習生之類的?”


  這話問得毫無防備,高鵬平日再遲鈍,此刻都能捕捉到韓蘇一瞬間變化了的表情。那個表情,大概可以叫做“心虛”。


  韓蘇隻能默認,揚了眉毛反問:“你很介意他?”


  “我?哈哈…”高鵬幹幹一笑:“我為什麽要介意一個小孩?”


  周二上班不久,羅瑪工作就出了大岔子——在公司給聯交所提交的回複文件裏,羅瑪填錯了一個數字。回複文件主要由韓蘇負責,首先將聯交所反饋中所需答複的內容整理成清單,公司再根據此份清單,將涉及的事實性問題向律師提交相關材料,最終匯總成給聯交所的回複意見。


  由於內容較多,主辦律師僅把控法律問題,而其中涉及的事實問題,比如公司人員、相關資產、合同數量的數據等,都是由實習生從公司提供材料裏檢索而出,再填寫進回複意見裏。而主辦律師後續審查時,也很少會對其中的事實問題進行進一步的複核。


  而這一次,羅瑪在整理材料時,就將聯交所關注的公司某筆交易的合同數量95份,錯誤填寫成了90份——不大不小的筆誤,雖不會造成不良影響,但對於律師服務成果而言卻著實難看。


  文件在周一下午提交聯交所後才被高鵬公司法務發現,周二上午一大早,公司法務就在微信群裏對羅瑪發了難。


  當時韓蘇還在地鐵裏刷新聞,微信消息就震個不停,一打開就嚇了一跳:公司法務接連@了羅瑪三次,每段對話無一不長篇大論,從這件事對公司造成的惡劣影響以及律師的不負責任,談到了職業道德,最後甚至扯到了公司上市成敗,一口一個“相當失望!”。


  羅瑪在群裏隻得不停道歉,韓蘇匆匆讀完對話,初步了解事實後也趕忙第一時間跳出來道歉,接著胡律師也冒出來道歉安撫,提出補救措施。法務對韓蘇與胡律師還算友好,見二人出來,緩了緩語氣,偃旗息鼓不再說話,隻說建議嚴肅處理相關人員。


  韓蘇趕到到辦公室時,羅瑪已經在了,高高大大的背影和往常一樣,隻是依稀能看出幾分頹喪。她快步上前,手指敲了敲羅瑪桌子,“來我辦公室一趟。”腳步沒停推開了門進屋。


  羅瑪亦步亦趨跟了進去。


  Ashlee昨日出差,辦公室裏今天隻有韓蘇一人。桌麵上放著打掃阿姨新拿來的水果,一台加濕器和一本翻了小半的電影日曆。


  韓蘇一邊從包裏拿出電腦架在桌上,一邊問羅瑪:“什麽情況?這種最基本的錯誤?”


  羅瑪打量了她桌麵一眼,找了張椅子大大咧咧坐下,扯著嘴無所謂笑了聲:“可能當時填數時心不在焉吧。”


  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反應,韓蘇心頭一下子竄上了火氣,就差拍了桌子瞪著他說:“羅瑪你這是什麽態度?你出具文件,是代表著我們律所,S所的信譽和聲譽是多少律師合夥人這些年一點點做起來的,任何一點小錯誤,尤其是低級錯誤,都是在損害客戶對你,以及對我們招牌的信任。因為你心不在焉填錯了數字,不僅我,還有胡律師,項目上的所有人都在為你背鍋、替你道歉,你倒好,還理所應當起來了?!”


  羅瑪這回沒說話了,收了嘴上的笑,也沒看韓蘇,仿佛憋了一肚子悶氣。


  “生氣”這種情緒並不適合職場,韓蘇看眼裏,越加覺得不耐煩,隻說:“上次有個實習生被客戶投訴,直接被老板開除了。人要為自己犯過的錯誤付出代價,這回不知道老板如何處理。你好自為之吧。”


  羅瑪這才一愣,看了韓蘇一眼,幾秒後,像想通什麽似的,嘲諷一笑,念了句:“原來如此。” 站起來推了門要出去。


  他拉開門的刹那,韓蘇終於慢慢開口說了聲:“羅瑪,從senior的角度,我對你很失望。”


  羅瑪的手頓在門把手上,回過頭——“是嗎?那如果我說,我沒填錯數字,是有人故意讓我填錯的,你信嗎?”


  韓蘇扭過頭望著他,一臉願聞其詳。


  “公司提供的文件白紙黑字寫著95份,文件裏所有數字我向來核查三遍以上,當然心中有數。唯獨90那個數字,是昨晚文件快發出時才臨時改的。”羅瑪頓了頓,“因為昨晚我接到一個電話,公司董事長的兒子告訴我,合同數量統計有誤,讓我改成90。”


  董事長的兒子怎麽可能會在這種小事上給一個實習生打電話?!這是韓蘇第一個念頭,但接著才反應過來,一臉不可思議看著羅瑪:“你是說,高鵬打電話給你,讓你把數改了?”


  董事長的兒子確實不可能針對一個實習生,但高鵬,確實有可能針對羅瑪。韓蘇想起前兩晚高鵬提及羅瑪的神情與語氣,一時臉色陰晴不定。


  “通話記錄我還留著,隻可惜,蘋果手機沒辦法錄音。”羅馬無奈一笑,又認真看向了韓蘇的眼睛,“信不信在你。”推門出了辦公室。


  隻剩韓蘇一個人用手背抵著額頭閉目靠在了椅子上,回憶起剛剛羅瑪在跟前一臉忍辱負重的表情,手機微信又嘟嘟震動,源自高鵬:“今晚接你一起吃飯?”


  心裏歎,這一個一個的,真不讓人省心。


  快下班的時候,胡律師打電話讓韓蘇來她辦公室一趟,說忙了大半天,現在才有空處理實習生的事情。


  胡律師讓韓蘇坐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她自己抱了杯咖啡,穿著一身粗花呢套裝,翹了二郎腿問韓蘇:“羅瑪來著一個多月了,主要跟著你,你覺得他做事怎麽樣?”


  韓蘇想了想客觀回答:“除了今天這事,之前的工作完成迅速,做事主動,也基本沒有出過岔子,從各方麵看,都在同期實習生裏表現突出。”


  胡律師沉吟了一小會兒:“今天這件事,說大不大,但客戶那邊反應比較強烈。倒不像是就事論事,反而像揪著他一個人不放。”又一笑,開玩笑似地問了韓蘇:“咱實習生不會得罪人家了吧?”


  韓蘇脊背一涼,不由地坐直了些,幹幹一笑:“這個,就不太清楚了。如果是個人恩怨的話……”


  “個人恩怨你怎麽看?”胡律師緊接著問

  “那要麽讓羅瑪換一個項目,要麽就…總之,要給客戶一個交代。”


  所謂交代,不過就是辭退。


  韓蘇沒明說出來。頂尖律所一向競爭激烈,人員流動大,外麵無數的人眼巴巴想擠進來,裏頭的人能力不行收拾包裹走人是隨時的事情。律師本就是服務行業,講究的是客戶至上,高鵬是客戶,而羅瑪隻是個實習生,若客戶對實習生個人不滿,必然是實習生走人,無論高鵬背地裏做了什麽,絕對沒有為了一個小孩去和大客戶起爭執的道理。


  她不免有一點點心虛,如果是真的是如羅瑪所言,高鵬親自給羅瑪下了絆子為了逼他走人,為了她將私人情感勾心鬥角玩到工作項目上,倘若胡律師知道她的私人感情差點影響了律所業務,會怎麽看她?


  感情上傾向誰是另一回事,但凡到了工作上,她都必須六親不認,斷得幹淨,想了想又說,“如果隻論事,他這個錯誤其實不大,但如果客戶認的是人,那麽既然客戶投訴,為了讓客戶滿意,還是建議作出相應處理……”


  最終,胡律師的決定是,“你讓羅瑪來我辦公室一趟吧。”——一般來說,合夥人單獨見實習生隻有兩次,一次是入職時,還有一次,則是離職時。


  羅瑪此刻卻不在工位上。


  韓蘇正想給羅瑪打電話,卻見十分鍾前微信一條未讀消息,來自高鵬:“我在你辦公室等你哦。”她趕緊又開了辦公室門找高鵬,卻見裏頭空空,高鵬也不見蹤影。


  倆人同時失蹤,她瞬間有了不好的預感,跑到羅瑪工位不遠處敲了敲Jennie,沒看到羅瑪嗎?

  Jennie一臉八卦:“他和你男友出去了!你男友先來,在你屋裏坐著然後他就去敲了門,然後兩人一起出去了!”


  Jennie口中的“你男友”可不就是高鵬。韓蘇聽聞如此八卦簡直要心梗,連解釋都來不及,先去和胡律師編排了個“羅瑪下午外出了,我讓他一會兒回來再找您”的借口,就快步閃出了辦公室。


  此刻羅瑪與高鵬兩個一人一邊站在樓道裏,中間擱著一個簡易垃圾桶。


  他叫高鵬出門的理由也十分友好,隻問:“要不要一起抽根煙?”


  高鵬一愣,沒有拒絕的借口。


  可等兩人到了樓道站穩,才發現,彼此都沒帶火,也沒帶煙。於是隻好省了場麵話,直接劍拔弩張——


  “18934782922,是你的電話?”羅瑪側了頭看高鵬。


  “其中不常用的一個。”高鵬笑。


  “沒想到高總這麽怕我?您的所作所為,敢告訴韓蘇麽?”羅瑪也笑,帶了幾絲嘲諷,怕到非把我趕走不可?

  “你誤會了。我是想讓你怕我。至於告訴她,你可以試試。隻是,她信嗎?”


  “我隻想告訴你,這種手段沒意思,不會讓我害怕,隻會讓我覺得無聊。她不喜歡你,你把我趕走她還是不喜歡你。”


  “但她需要我。”高鵬看著羅瑪,“我有錢,你有什麽呢?隻要她需要我,遲早一天會喜歡我。”


  “是麽?如果你身上隻有錢這一個優點,實在有點可悲。”


  “不。”高鵬笑了笑,“一個男人如果不能給一個女人她真正想要的,那才可悲。”


  兩個人越說越近,麵對麵站著,一高一低,無論語言與眼神,都在爭執。


  好在兩人對視的時間沒有太久,下一秒,樓道安全門打開,二人聽了響動緩過神來各自後退了一步,就見噔噔噔噔高跟鞋響動,韓蘇跑了過來。見到他倆形容算是整齊,籲了一口氣,迅速趕跑一路腦補著的二人激烈打鬥慘烈掛彩的畫麵。


  默默歎了一句:挺好,沒動手。真要動手就實在瑪麗蘇劇情了。


  高鵬見是韓蘇,率先邁了過去,笑著就問:“你怎麽來了?我們哥倆正閑聊呢。”


  韓蘇也順勢笑著問:“聊什麽啊?”


  羅瑪在旁邊涼颼颼地補了一句:“聊誰更可悲一些。”


  韓蘇笑一僵,高鵬又拉著韓蘇說,“走唄,下班了嗎?我又發現了一蘇州菜館子特好吃,今兒一定要帶你吃。”


  羅瑪:“每天吃不怕胖嗎,我看她最近都胖一圈了。”


  韓蘇還沒來得及瞪一眼羅瑪就聽高鵬深沉補了句:“她怎麽樣都好看。”


  羅瑪沒忍住皺了眉頭,看著韓蘇:“他都這麽尬撩你的嗎?”


  高鵬搶答:“不可以嗎?”


  羅瑪搖搖頭:“語氣做作了。比如剛剛這句‘她怎麽樣都好看’,你把重音放在了‘好看’上,聽起來就十分生硬,我建議你下次改良一下,把‘好看’兩個字語氣放輕,整句話讀起來也更曖昧一些……”


  高鵬麵上掛不住,忍不住語出嘲諷:“喲,您可真行你呢,要不您來一句我看看?”


  羅瑪隻一笑,“不需要。我的話隻悄悄對她一個人說。”


  “……”韓蘇實在聽不下去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安全出口大門處,用力一掰門把手,擰開大門:“趕緊出來吧都!對了,羅瑪……”韓蘇聲音變小,語氣也不由得放緩,“胡律師說,讓你現在過去一趟。”


  羅瑪一怔,狐疑盯著韓蘇,“她找我是為了…?”


  韓蘇有些心虛,沒看羅瑪,這一躊躇,反倒肯定了他的猜測,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韓蘇:“你不相信我?你還是覺得是我的錯?”


  韓蘇礙於高鵬在場,不好解釋,隻小聲說:“這不是相信的問題,做錯了就是做錯了。”


  羅瑪卻隻顧問她:“你呢?哪怕知道實情,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辭退我,是你讚同的,最適合的處理方式?

  韓蘇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裏帶著再明顯不過的受傷,她想,她都讓他受傷好幾次了,而每一次,她也確實說的都是實話。


  高鵬站在韓蘇的不遠處,抱胸看著他們,羅瑪的目光從他這個始作俑者再緩緩移動到韓蘇的身上,臉上,眼睛裏,而她的目光始終看著自己,似乎等了好久,羅瑪看到她開口,然後她的聲音響起:

  “抱歉。是的,我也這麽想。”


  ——辭退你,是目前這件事最合理的處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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