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孩子

  童話裏的愛情,是一旦愛了,就不問值不值得。而現實裏的愛情則是,你得先了解這個人的全部,再考慮值不值得。甚至說,更理智的做法應該是,在你愛著他的每一刻裏,都應該隨時問自己一聲:值不值得?


  曾誠是在半小時後收到韓蘇微信的。


  白天她剛做完第二次的刺穿,長長的取卵針在B超的引導下刺穿陰道,哪怕注射了麻藥,依然能感覺到最敏感的地方傳來受刑一般的痛苦。因為年紀大,試管一次次失敗,刺穿本來是十分危險的過程,醫生一旦手抖造成腸管或者盆腔出血的例子不是沒有,好在曾誠的醫生足夠沉穩,目前她承受的除了疼痛,無非就是盆腔發炎——好友知道她的情況,感歎這位堅定丁克了幾十年的女人簡直是瘋了,才願意願意在這把年紀遭這個罪。


  曾誠嬌生慣養長大,一向最重視嗬護的就是自己的臉,這幾日為了弄試管嬰兒,頻繁跑醫院,工作全權交給下麵人負責,連最寶貴的臉蛋也疏於照顧,疼痛與炎症讓自己像枯萎的花,麵色泛黃,每天隻草草洗了臉,摳出貴婦麵霜往臉上厚厚一抹,百無聊賴趴著,像隻憤怒的母獅。有回閨蜜提出陪她一起去醫院,對方將將闊別幾個月沒見她,初見了麵竟然大驚小怪失了神色,但人也直白,脫口而出就是——


  “曾誠啊,你變醜了!”


  看得見的苦暫且不提,看不見的苦還有好些:上次打的黃體酮,讓半邊臀部生生變麻,然後變硬。曾誠現在坐立難安,沒事隻能趴在貴妃榻上看劇。周斌看她總是不自覺齜牙咧嘴地,偶爾幾次大發慈悲說我幫你按個摩?結果反而惹她更疼。氣急敗壞說你走走走走。


  上洗手間的時候手無意間碰到臀部,像塊冰冷的石頭。連自己都不願意多碰一秒。但為了周斌——


  她始終記得,周斌得知她要做試管嬰兒那天,將近四十的合夥人竟然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就像個孩子一般。接著興高采烈說我們老周家終於有後代了!急著就要給父母打電話,曾誠記得那夜他一宿沒睡,翻來覆去,緊緊抱著自己,最終忍不住半夜起來拉了燈,說:“不行,我太開心了,睡不著!老婆,我們給孩子娶個名字吧!”


  於是本來隻是說說的想法,慢慢在心裏紮根,變得堅定。


  試管嬰兒的道路並不好走,崎崎嶇嶇,不知道要經曆幾次失敗,周斌剛開始耐心陪著,可再好的男人也會對這些瑣事失去耐心,不是麽?她害怕看到周斌眼裏失望的神色,覺得一切失敗都是自己的錯。最終,在某一個深夜,她輕輕捂住他的眼告訴他:“一定會成功的,你放心。你先忙著工作,我會努力,沒有我搞不定的事情,相信我。我會給你驚喜。”


  為什麽非要有一個孩子呢?曾誠也曾認真問過自己,畢竟在這麽多年來,她其實一直把周斌,當做自己的孩子。後來曾誠偶然在論壇上看到一句話,說:“如果有個小生命,長得又像你,又像你最愛的人,是不是會真心覺得造物主神奇?”


  於是每當想到吃這些苦的回報是一份來自造物主的神奇生命,曾誠咬咬牙,想那就拚了。雖然她未曾想過:生兒育女的苦,她做做試管嬰兒隻不過是個開始。


  這日周斌不在家,看完了一集美劇,曾誠才看了一眼手機微信,來自韓蘇的一張圖片和一條未讀消息,詫異起來——韓蘇和孫涵涵,搞在一起了?


  她皺著眉頭迅速回複微信:對,這個孫涵涵就是之前追周斌未果的那個小姑娘,怎麽和你在一起了?


  微信界麵上韓蘇的名字迅速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可她輸入了半天,也不見發過來什麽東西。


  看得出,韓蘇猶猶豫豫。曾誠立刻發現有貓膩,直接微信電話撥過去。兩人聊了半小時。


  韓蘇將與孫涵涵認識以及喝酒的經過原般複述——曾誠一直以為周斌與孫涵涵要麽沒開始,要麽有一點點曖昧也早就斷了幹淨,這才努力反省自己,上趕著自殘般費勁千方百計在40多歲的年齡給周斌生個孩子。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做了天大的冤大頭,這段時間受的苦,曾誠本不覺得疼,可此刻所有傷痕像失去了顧忌與動力,變著法地在體內囂張起來,從內到外,隻覺得自己百孔千瘡。


  她想試著更相信周斌一些,可此刻孫涵涵那邊的版本顯然接近事實地多:她竟然知道自己在做試管嬰兒的事情,若兩人早斷了聯係,她怎麽可能得知?!原來自己受著苦,老公依然在外麵逍遙,繼續抱著小三嫌棄妻子因為做了試管脾氣不好,結果反倒讓小三認定了他是個渣男,憤而分手。狗血的故事裏,她竟然成了最可憐的糟糠妻。


  嗬,看來這世道,小三都比狗男人有良心。


  韓蘇戰戰兢兢和曾誠打完了電話,人向來害怕傳遞不好的消息——明知道這個消息可能讓曾誠崩潰,可她認為自己不得不說。


  童話裏的愛情,是一旦愛了,就不問值不值得。而現實裏的愛情則是,你得先了解這個人的全部,再考慮值不值得。甚至說,在你愛著他的每一刻裏,都應該隨時問自己一聲:值不值得?


  好在韓蘇聽著表姐的聲音還算冷靜。全程是:“哦?”、“這樣啊。”“好的,我知道了。”最後冷冷靜靜謝了韓蘇,反倒安慰她:“你告訴我這些,自己不需要有壓力。表妹你應該知道的,在現階段知道這些,對我而言,其實是一個好消息。”


  周斌回來的時候,曾誠勾著小腿趴在貴妃榻上,一動不動,支著腮專注看著麵前的ipad,仿佛沒聽見他進門聲音。


  等到周斌走進了才發現,曾誠麵前的ipad竟然是一片黑屏。可她仍緊緊盯著屏幕,一副老僧入定。


  周斌不覺得詭異,反而湊了過去,彎了腰在曾誠麵前揮了揮手,問:“發呆呢?”


  曾誠這才緩緩抬了眼,看他。慢慢露出笑:“嗯……剛看完一部劇,真好看,沒緩過來呢。”


  “喲,這麽投入,什麽劇啊?”


  “why women kill.”曾誠一笑,側過身,以手肘撐著沙發,對周斌說:“說的是三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各自用各自的方式解決了她們婚姻中的問題。”


  “哦,又是現在大熱的女權題材。現在人都不喜歡看女人賢妻良母了,都喜歡看女人意識覺醒,反抗家庭。說白了就是生活壓力太大,所以人也暴躁。”周斌搖搖頭,走到衣帽間脫了外套和領帶,換一身家居服。衣帽間裏繼續傳來他的聲音:“但婚姻能有什麽問題呢?即使有,也不能全怪別人,女人自個兒也難辭其咎。”


  “婚姻中的問題很多啊。”曾誠移到了衣帽間的門口,臉上還是掛著笑:“比如互相隱瞞、比如出軌、比如暴力……還比如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許許多多不靠譜的渣男,當初嫁給他的時候豬油蒙了心,等到發現,想要解決,就隻能……嗯?——殺掉。”


  這話說得瘮人,周斌隻覺身後有涼風吹過,猛一回頭,看著曾誠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麵前,在臥室的黑影背景裏,披散著頭發,一身白色睡裙,幽幽地麵帶微笑看著自己,周斌霎時覺得心裏又虛又怕,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怪叫著訓斥:“大晚上的!你披個頭發裝鬼呢。今天又忙了一天,回家要困死,被你這麽一下,清醒了!”


  “那就好啊。”


  曾誠的聲音依舊輕飄飄地,浮在深夜的空氣裏,她說話難得這麽慢,但卻認真:“老公,每天這麽辛苦,你千萬要,注意 身體 阿。”


  依然是淺淺淡淡的笑,直視他的眼睛。


  二月北京的冬風呼呼吹著,每天晚上10點,曾誠家的保潔阿姨將準時打開後門,去院子裏的垃圾桶傾倒一整天的垃圾,小區的垃圾車會準時在每天淩晨3點取走整個區域內的垃圾。曾誠與周斌少在家裏,家裏垃圾極少,最多就是阿姨做飯時產生的一些廚餘垃圾。保潔阿姨倒垃圾的時候,意外發現今天的廚餘垃圾裏混入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碎紙片、CT照,像是被人用剪刀,一刀一刀地剪下,阿姨第一眼沒忍住嘖了嘴——“這得多大的恨意?”


  接著好奇起來,多看了幾眼——零零散散的碎紙拚成的信息,隻能看清楚幾個印刷字,像是……病曆?就診記錄?北醫三院?

  沒事剪自己的病曆玩?還一剪刀一剪刀剪這麽碎?阿姨心裏感歎,有錢人真是時間多精力旺盛,就喜歡糟蹋東西。北醫三院……呃,這名字有點熟悉。


  阿姨走了好久,才猛然想起來:啊?這不是太太做試管嬰兒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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