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東窗

  何知南突然開始在心裏感慨,女人都有一個毛病:隻要意識到他愛自己,無論這個男的犯了多麽大的錯誤,就能立即原諒。都說女人小心眼,但一旦擁有了“他愛我”這個前提,她們比誰都寬容。


  何知南是被老張的呼嚕聲吵醒的,哪怕心態再年輕,老張的身體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中年男人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孫涵涵關於四十歲中年男人口水的討論,驟然覺得周圍一切都麵目可憎起來,不太舒服的床,與不太舒服的男人。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她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愛情,比如今晚酒店的房費是她付的、晚餐是她請的,她是獨立自主的都市麗人,泡一個有才華老男人,享受愛情。


  說起泡老男人……何知南忽然想到孫涵涵應該已經在內蒙古了,今天白天她還在朋友圈興致勃勃發了和一位休閑裝男士在大草原越野車前的合影,配文是“感謝傳媒界法律新秀合夥人周斌律師邀請,超棒的團隊,開心的內蒙之行!”當時何知南心情不好沒顧得上研究男士長相,這會兒點進孫涵涵主頁想看。


  竟然刪了。


  “?”什麽情況,何知南問孫涵涵。


  “狗血了。”卻沒想到孫涵涵秒回,驚得何知南確認了一下時間,淩晨3點。


  隨即何知南反應過來,四十多歲的男人能灑的狗血也就那麽點,要麽是離異有子,要麽就是“使君有妻”。


  傳媒圈不大,周斌的妻子曾誠是某國企全資傳媒子公司的中層,下屬正是孫涵涵大學同學,同學見了孫涵涵的朋友圈,發現是周斌,中午便借此找機由和上司套了近乎。


  本來是隨意一句:“我看我們大學班花發了朋友圈,周律師的團隊今天去內蒙古旅遊啊?好地方!”


  卻沒想到上司留了意,問,你同學也在周律師團隊?我怎麽記得你大學是數字媒體專業。


  同學也是實誠人,雙手奉上孫涵涵朋友圈,答到:“不不,她也是傳媒圈的,您瞧,估計是特別來賓。嘿嘿。”朋友圈裏的孫涵涵一身明黃色連衣裙站在周斌身邊,笑容璀璨,皮膚在陽光下白亮白亮的,晃得紮人眼。隻是曾誠的臉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


  同學再大條也感覺氣氛不對了,一頓午飯不尷不尬吃完,他耐不住八卦之心,私下裏找了孫涵涵打探情況。


  當時孫涵涵正和周斌團隊在草場上,團隊年輕人嚷嚷著下午要去騎馬。因為是以“大客戶代表”這樣的尊貴身份參與行程,孫涵涵全程和周斌在一起,由周斌照顧,座駕、坐席均安排在周斌身側,用團隊裏一低年級律師暗地裏的說法是“位同副後”。兩人時不時交談些政策要聞、行業資訊以及相關業務,倒絕口不提風花雪月。


  隻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孫涵涵的看向周斌時候的眼神,分明時時刻刻帶著笑,眸子溫柔而閃亮著,仿佛說著另一番心事。周斌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口美麗的深潭邊,潭口有風,一點點將潭水皺起的波紋吹進自己的身體裏。


  然而這份溫柔僅僅持續到孫涵涵收到許久不聯係的大學同學的微信,是孫涵涵見過的,最尷尬的開場語氣:“哈哈,在啊。和周律師去內蒙古了?你說巧不巧,他夫人是我上司!”


  這幾個字進入腦子的時候孫涵涵的情緒沒有任何波動。她下意識想要回複一句:“哦知道了。”準備要點擊發送鍵了才發現簡直牛頭不對馬嘴。她又關了手機屏幕,想著,那個朋友圈太麻煩了我得趕快刪除。這麽幾秒鍾後,等大腦的保護機製過去,她瞬間覺得自己的心被劈頭蓋臉的羞恥與心虛淹沒了。


  她又打開對話框,盯著,一字一句讀屏幕上的字,像一尊雪白的雕塑。


  他們剛剛到達馬場,一行年輕人跳著拍照、選馬,周斌拿了兩瓶水走來,又因為擔心午後太陽烈將孫涵涵曬傷了,順帶給她買了一頂牛仔帽。卻見孫涵涵一個人站在角落,石頭一般,忙走上前問:“怎麽了,涵涵?”


  沒事。孫涵涵抬頭看著周斌,輕輕巧巧笑起來:“收到本科同學微信,你說巧不巧,他是您夫人的下屬。”


  周斌愣了一下,隨即有些難為情的樣子,他把水遞給孫涵涵,幹笑:“確實……太巧了。”


  孫涵涵隻覺得眼眶泛酸,一瞬間整個草場全是陌生人。她惱怒自己的天真與衝動,她因為一個錯誤的人,來到一個錯誤的地方。


  周斌也半晌不知道說什麽好,倆人看著遠處各自沉默,團隊年輕人跑來問周斌和涵涵是否騎馬。孫涵涵還沒來得及調整表情,周斌先開口替她解圍:“孫老師穿裙子不方便,我陪她聊會兒天。你們玩兒去吧。”


  年輕人答應著跑遠了。孫涵涵更加覺得別扭,想一個人待著。周斌見她要走,又喚了她一聲。


  周斌的鎮靜讓孫涵涵第一次理解了惱羞成怒這個詞。她被騙了,被騙著稀裏糊塗帶著叵測居心來參加一個陌生團隊的團建,整個團隊心知肚明看她的笑話。可倒好,還不能明說他是騙子,人能騙你什麽呢?公司是他們客戶,十多人畢恭畢敬叫你一個小姑娘孫老師,連邀請的理由都是正正當當的。此刻他的鎮靜與坦然無疑在向孫涵涵宣告,從頭到尾有想法的隻有你自己,惦記別人老公的不自愛主動送上門的,也是你自己。


  她死死拽著手機,想要今晚就走,表明自己的立場,和這裏的一切老死不相往來。她自認待人有一條底線,一旦越過了就要徹底一刀兩斷。


  然而周斌開口了,依舊用孫涵涵認為特別好聽的聲音,緩慢卻帶著一點失落,他說:


  “我承認我的私心,對你起了不該有的念想。對不起,涵涵,我確實不願意讓你……你這麽快知道…”


  然後呢?何知南問。


  我心軟了。孫涵涵說,其實他沒想騙我,他瞞著我隻是因為私心。


  何知南突然開始在心裏感慨,女人都有的一個毛病:隻要意識到他愛自己,無論這個男的犯了多麽大的錯誤,都能立即原諒。都說女人小心眼,但一旦擁有了“他愛我”這個前提,她們比誰都寬容。譬如《暮光之城》這樣的電影能風靡全球,充分說明了隻要男的夠帥、有錢、癡情,哪怕是個鬼,都能令不同膚色的女性為之瘋狂。


  要是把現在的女性放到《色戒》裏,個個都是王佳芝。


  何知南又問,所以你這麽晚睡不著?


  孫涵涵說,倒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剛剛才回到酒店。12點的時候他約我去散步了,他說他睡不著。


  何知南掐指一算這倆人至少散了三小時步,不正經回複說:……倒是側麵證明了他的體力,老當益壯。


  孫涵涵沒再回複。在她看來,今晚的周斌像一個脆弱的孩子,坦誠向她刨開了關於不幸福家庭的所有傷疤。


  周斌說,他和曾誠是大學時候就在一起的,曾誠是他的大學研究生學姐,比他大五歲。年輕時候衝動,一畢業就結了婚,導致很多問題在婚後才暴露出來,比如曾誠是個固執的丁克,而周斌特別想要一個孩子;再比如曾誠生性多疑掌控欲強,而隨著周斌的不斷成熟,開始抗拒、反感並擺脫這種控製……


  周斌說,我們早已貌合神離,是我一直隱忍。


  周斌還說,涵涵,你是我這麽多年,唯一的心動。


  何知南第二天上班摸魚的時候,開始和高鵬八卦起了孫涵涵。高鵬卻沒理,下午才問何知南昨晚做什麽去了,半夜才回複他微信。


  何知南心裏咚得一聲仿佛被瞬間掏空一般,早上她丟下睡得死豬一般的老張就跑來上班了,被高鵬這麽一問,她不知怎麽腦子想起關於酒店私自安裝攝像頭上傳性ai視頻被同學看見傳播最終導致某某女大學生此生無法做人的社會新聞。


  她趕緊鎮定心神說我昨晚太累一回家就睡了,結果半夜醒來,才和涵涵聊上的。


  高鵬想了想,回複說,南南我相信你。異地戀太辛苦了。你別和孫涵涵學壞了,她這是勾引有婦之夫,不會有好下場。


  何知南覺得高鵬這正直的書呆子模樣特別可愛,歡歡喜喜哄他:是的是的。她這樣不對的,我也覺得那個周律師不靠譜。


  這邊正聊著,噔地一條微信進來,何知南打開差點炸了。


  發件人是老張,拍的是何知南的背影和一個影影綽綽的側麵,隱約幾縷頭發汗津津粘在臉上,光線晦暗,隻能隱約看到白花花的皮膚,畫麵裏的背極長,露出小小的腰窩。


  何知南頓時手腳發涼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破口大罵:老張你丫瘋了嗎怎麽偷拍呢手賤不賤?!沒睡過女的是不是?趕緊刪了。


  老張這邊剛睡醒,迷迷糊糊就給何知南發了張昨天偷拍的得意之作,頗為無辜,說:“誰能看得出來是你。我刪我刪。沒忍住嘛不是,太誘人了…”


  何知南這才覺得自己反應過激了,緩了語氣嬌嗔道,渣男那麽多,誰知道你是不是?這種照片到處亂傳怎麽辦,我不要名譽啊。


  老張說樂隊明天錄完節目就走了,如果晉級了下周還會再來北京一趟,節目名字已經定了叫《樂之夏》,這周五晚上首播第一期,讓何之南記得一定要看。


  何知南聽了一下子有了依依惜別之意,又溫言軟語和老張聊了幾句,方才掛了。


  何知南沒想到,這會是她和老張最後一通電話。


  周五《樂之夏》播出,幾個平時不知名的樂隊一下平地驚雷般出世。第二天,豆瓣月亮組一下子炸了,湧進來無數新人,新增帖子刷屏速度堪比八組。


  月亮組是豆瓣上的私密小組,常人無法通過檢索功能搜到,隻有組內成員邀請才能入組。此組號稱替天行道揭露不良樂手,卻全是些果兒與樂手聚集其中,說些滾圈八卦。就連月亮組成員對自己身份也一樣矛盾,一邊自詡是資深組員、根正苗紅的果兒而自豪,一邊卻又嫌棄這個組是內容下作、且不折不扣的狗逼聚集地。


  何知南沒想到會在月亮組第一高樓裏看見自己的照片——影影綽綽的背麵和側顏,白花花的,曖昧不清的光。


  是老張……


  帖子是個不知名網友發的,標題是《多圖預警!我哭了,我真的哭了,樂之下的貝斯手LD是個寶藏大叔大家了解一下?》,LD是老張的藝名縮寫。何知南那天隻是睡前例行刷一刷豆瓣小組,見了這個高樓還沒從標題中反應過來,就直接抱著吃瓜的心情點了進去。


  她看著正文是個樂手的豆瓣小號被人扒出來了,包括動態、相冊。何知南本是心不在焉劃手機,卻越刷越眼熟起來,她的心一點點沉了。


  她看到她自認識以來送給老張的T-shirt、墨鏡、皮帶各種,全部被放在了一個相冊裏,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她第一次見的鞋、零食、布絨玩具……帖子裏說,老張估計是有集郵的癖好,把各個果兒送的禮物全都用放在了一個相冊裏。


  更勁爆的是另個相冊。全是不同妹子的背麵,同樣晦暗不明的光,光溜溜的,像一條條深夜從冰箱中拿出來的白肉……


  何知南就這樣在屏幕裏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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