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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瀟灑放手

  自初八日天空偶然放晴之後,這籠罩了慶國北方一整個冬天的烏雲似乎忽然間活了起來,就如那蟄伏了一季的冬眠動物忽然醒過來一般,風雲滾動中開始四散分離,隻一夜之間,遮天蔽日的雲層竟然就散了個幹幹淨淨。


  寒冷的冬季終於過去,春風又綠江南。


  大地回暖的速度很快,堆積在路邊的積雪很快便被日頭曬化,變成了潺潺的細流,匯聚起來順著青石路兩側的水渠嘩啦啦的流出城外。


  若是葉柔兒在京都,一定會驚歎這裏的下水道係統的完備,這樣大量的積雪融化之後居然沒有造成城內的澇災,實在是厲害。要知道在現代,無論是首都還是各省省會,都曾在大量的降水之後出現過看海的好景致。


  雪融之後城外的救災進行的順利了一些,一是氣溫轉暖,不用再擔心有災民受凍,二是路通之後,從南方調集過來的賑災糧食終於運了過來,災民們終於可以吃上飽飯。


  朝廷頒布了減免賦稅的法令,還發動了個州府妥善安排今春的種糧農耕事宜,從各地逃災而來的民眾終於安定了心情,開始陸陸續續的走上返鄉的歸程,隻幾天的時間聚集在城外的災民就少了三分之一。


  一大早,幾個守城的將士在城牆上觀看城外流民的情況,其中一人略有不解的說到:“今年這流民好奇怪……”


  身邊人便問哪裏奇怪了?


  那人思忖了片刻方說到:“往年也有災荒,可是流民往往便被阻隔在各州府,能聚集到京城附近的人很少,可是今年這些災民,好像一路上並沒受什麽阻攔,一夜之間就匯集到了京城附近。各州府聞風而動之時,城外局勢已不可逆轉,看這樣子……”


  他的同伴詫異道:“你的意思這回的事有人煽動?”


  那人搖了搖頭,“也不敢下斷言。可是你看,這天剛放晴,外麵的災民就走了三分之一,聚散都如此之快,進退間好像也頗有規矩,這難免令人生疑啊……”


  周圍的幾個將士也都朝著城外看去,一時間一輪紛紛,直到一個品位高一些的將領出聲嗬斥,這邊的議論聲才停了下來。


  淮安王府後宅一處雅致樸素的庭院裏,一位三十多歲的美貌婦人剛抄完一段佛經,將毛筆放下之後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她跟前一個有些年紀的嬤嬤立刻走過來將那張紙收了起來。


  “有多少張了?”美貌的婦人正是李妱華,當年的淮安王世子妃,如今已有三十五歲,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還是非常的年輕。她常年在佛堂清修,所以少女時明豔秀美的容貌漸漸變得柔和清雅起來,此時身著一身淺紫色衣裙,顯得莊重典雅。


  其實慕容錦的容貌並不像她,他的樣子可算是集父母容貌的優點與一身,還更像逝去的父親一點。


  但慕容錦從小跟在母親身邊修佛,氣質沉靜端方,卻更像母親一些。仔細看去,李妱華與慕容錦母子兩人眉宇間那份恬淡平和也是一般無二。


  “夫人,有九十八張了。”嬤嬤將經文吹幹了放入一個木匣中,裏麵早已攢了厚厚的一摞紙,這都是李妱華為雪災祈福而抄寫的佛經。“夫人歇一歇吧,剛才大公子身邊的蘇蘇過來了,正在外麵等著呢。”


  見李妱華又拿起筆好像還要再寫的樣子,嬤嬤便輕聲的提醒她休息一下,順便見見兒子身邊的婢女。


  李妱華果然放下了毛筆,傳喚蘇蘇進來回話。


  “錦兒這幾天還是每天去城外嗎?”


  蘇蘇點頭應答,又細細的將這幾日慕容錦的行蹤一一稟告了。


  李妱華憂心的歎了口氣,念叨了兩句讓蘇蘇提醒慕容錦注意休息,又問了慕容錦近日胃口如何。


  蘇蘇有些為難,躊躇了兩秒才回稟道:“夫人,公子自從回到進城胃口就一直不大好,今天早上隻喝了一碗粥便不肯再吃了。昨個衣工給公子量衣的時候奴婢瞧了一眼尺寸,竟然比剛回京之時又清減了許多。這些事,公子怕夫人擔心一直不讓我們來稟告,可是奴婢不敢再對夫人隱瞞了。”


  李妱華正撥著佛珠的手指頓了一頓,陷在椅背中的身體也繃直了,眼中全是關切之意,“怎麽會這樣?剛回京之時我就見錦兒消瘦,他直說是從巒城回來這一路舟車勞頓,歇幾天就好了。可是怎麽會養了一個月卻越來越瘦,是不是你們照顧不周?”


  蘇蘇噗通的跪了下去,臉上惶惶然道:“請夫人治罪,奴婢沒有照顧好公子。其實公子在巒城之時身體是很好的,可是回到京城之後不知怎的,食量一日比一日不如,又要勞費心神忙於應付各府各處的拜訪,若隻是這些倒也罷了,可是偏偏公子又要去城外賑災,一日也不肯休息,奴婢規勸不住,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李妱華麵上神色凝重,身體卻慢慢的放鬆下來,複又靠回到太師椅中,思考了很長時間,似乎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對蘇蘇道:“你先起來吧。”


  蘇蘇站了起來,低著頭站在一邊,聽李妱華緩慢而堅定的說道:“如此看來,我們要快點啟程了。我原本想著過了上元節再走,現在卻不得不提前了,好在天已放晴,也就沒什麽好牽掛的了……蘇蘇,你回去做準備,大概三兩日之後,就啟程去巒城吧,這京中沒什麽可留戀的。”


  蘇蘇一愣,抬起頭有些慌張的看了看李妱華,又看向李妱華身後的嬤嬤,她今天這是自作主張的跑來夫人這邊稟報,目的是想讓夫人想個法子勸公子顧念下自己的身體,可是沒想到卻讓夫人動了心思要立刻啟程離京。


  這是大事,四房爭產,此時正是老王爺對王位歸屬遊移不定的關鍵時刻,若夫人與公子此時忽然抽身離京,那就意味著放棄了王位競爭,這可怎麽使得!


  “夫人……此事、此事急不得啊!”蘇蘇緊張的攥了衣襟,想要開口規勸,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不應該亂開口。


  李妱華擺擺手,“不必多言,你下去做準備吧,晚些時候讓錦兒到我這裏來。”


  蘇蘇無奈的退了出去,一路心神不寧的回到慕容錦居住的院子,兀自呆了半天才想起來叫小廝快去城外找慕容錦回來。


  說了是急事,所以不消片刻慕容錦就回到府中,他早上剛換上的袍子上又染了許多汙漬,袍腳、鞋子上都蹦上了好些泥點子。


  蘇蘇忙把李妱華決定即日啟程去巒城的事對慕容錦說了。她有些拘謹慌張的絞著手中的帕子,不敢看慕容錦的反應,不知公子聽見她私自跑去夫人那邊會不會生氣?

  慕容錦的麵色倒是一如往常,看不出什麽怒意,開口說的話卻是出乎蘇蘇的意外。慕容錦說到:“如此一來,這兩日就更要忙些了,我本以為還有些時間,城外還有許多需要安置的事情,我心中有些想法還沒有想好,所以一直沒有寫折子,現在看來時間來不及了啊,真是遺憾……不過母親既已做了決定那便依了吧,這邊的事卻是一刻也不能耽誤了。哎,蘇蘇,都怪你叫我回來,這一來一回又耽誤了不少時間!”


  蘇蘇愕然,張著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不過她瞧著慕容錦的神色,非但沒有生氣,怎麽好像還帶著一點如釋重負似的解脫呢?


  難道公子對那王位的歸屬,竟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她愣愣的看著這位伺候了三年的公子,忽然覺得她越來越看不懂他了。或者她從來就沒看懂過吧?


  慕容錦在府中吃了幾塊糕點果子又上了馬車匆匆的出城去了。


  蘇蘇一個下午都蹙著眉毛吩咐手下的小丫鬟們收拾東西,此去禹州巒城可不是去年那樣的遊曆一番,而是做了常駐的準備,所以這東西收拾起來自然也不一樣,這是一次大搬家,需要帶的東西實在太多,時間又急,一時間整個小院裏忙的人仰馬翻。


  掌燈時分慕容錦再次歸來,去到母親的院中一起吃了頓晚飯。蘇蘇在旁伺候,慕容錦一副心情非常不錯的樣子,竟然多添了一碗飯,蘇蘇猜想他應該是怕母親擔心,所以故意裝出來的樣子。母子兩個在飯桌上笑語言言,誰都沒有提到家中此時的形勢,母慈子孝,一派和諧。


  吃過了晚飯,慕容錦又在母親的房中幫忙抄錄了幾張佛經,母子兩個一張長桌,兩隻毛筆,一個字跡娟秀工整,一個雋永飄逸,寫完了又互相品評了下,中間還討論了一兩句佛經上的深奧含義。這等閑散雍容,全似半點心事也無。


  倒把個蘇蘇急的不行,手忙腳亂的打翻了一盞宮燈,被慕容錦嘲笑了一番。


  啟程去巒城的事就此完全定了下來,在沒有半點懷疑。


  第二日李妱華帶慕容錦入宮去見了太後與皇後娘娘,算作告別。


  第三日家中下人已將東西大半收拾妥當,當夜,兩個謀士與慕容錦在書房中挑燈奮戰一夜,終於是連夜趕出了一份關於災民安置的文案。


  第四日一早,十餘輛馬車擦著青色的晨光行駛出了淮安王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在大部分上京人的睡夢中安靜的出了南城門,穿過城外災民宿營的帳篷,一路踏上了通往禹州的官道。


  李妱華慕容錦母子就這麽從容瀟灑的離京而去,全然不顧二人身後那個龐大家族中眾人的揣測猜疑,就這樣淡然的從權利浮華中抽身而走,看似無意,卻又讓那些算無遺漏的大陰謀家好一陣痛苦的推演,不知他們這番舉動背後到底藏著何等的深意。


  半日之後,一份關於災民安置和春耕安排的文案被送進了右丞相府中,文案詳細而實用,右丞相觀之心驚,可想要追查這文案是何人送過來的時候,線索卻又不明了了,頗費了一番周章才查到送文案過來的好像是一個叫範崗的文人,三年前中的舉人,可惜殿試時名落孫山,至今賦閑在家無官無職。


  這樣的人寫了折子究竟是怎麽送到右丞相的案幾之上的?

  右丞相派人去問,幾番盤問下來才得到一點蛛絲馬跡,好像這範崗與淮安王府略有瓜葛,這個關於災民安置的折子就是通過淮安王府的人送進去的。


  三兩日之後,京中傳言紛擾,一是城外災民在詠頌一位大善人,二是朝堂之上出了位能人。而這兩個人,又都隱隱的與淮安王府有關。


  眾人這時又將目光投向颯然離京而去的慕容錦母子,驚駭、訝異、佩服和琢磨之心均而有之。


  當然這些事全都不在慕容錦他們母子的心中。


  一路向南,越過高山湖泊,馬車外的風光從遼闊壯美的北國風光漸變為秀麗雅致的江南春色,母子兩人的心情也越發的輕快了起來。


  “說起來,我倒有二十幾年沒有回來過了。小時候你外公曾在禹州任知州,我也曾在禹州住過幾年,巒城那邊的親戚本是幾十年不來往的遠親,但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認親,後來就慢慢走動了起來。那年娘才隻有七歲,因為喜歡巒城的水道溪流就在那邊住了一個夏天,回去說起巒城水上風光綺麗多變我很喜歡,你外婆聽了便在那邊置了許多田產地業,說是給我做嫁妝。誰能想到,三十年後,竟然真有一天能重新回到這裏。”


  靠窗的矮塌上安置了一張小桌,桌上正是一個散落了黑白棋子的棋盤,棋盤兩側正是李妱華與慕容錦。


  這日風和日麗,豔陽高照,慕容錦他們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禹州的邊界,再三五天也就能抵達巒城了。江南風光水道縱橫,為了不辜負這等好風景,慕容錦和李妱華就帶了貼身的侍女護衛改走水道,其餘的人仍走陸路。陸路比水路快,所以仆役行李正好能比主人先到,也好略作安置。


  慕容錦指間的白棋略作思索之後落在了棋盤之上,引得李妱華微微一愣,半天才笑道:“娘又輸了。錦兒不孝,這等小事上也不肯讓娘三分!”


  慕容錦且慧黠一笑,“事關兒子終身大事,怎能算是小事,這一子落下,娘親可要說話算話!”


  “不行,這一局不算,再來一局……”


  “娘親,您又如此,兒子這次可再不會讓棋了。”


  遠遠的,江上傳來慕容錦母子兩個夾著笑意的對話聲。


  “娘跟你說,那位蘇家的女兒真的是才貌無雙……”


  “娘,你又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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