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初八日 雪
正月時節的清晨,天色有些陰,薄薄的日光透過濃重的烏雲投射在荒蕪寂靜的古道上。
一匹渾身漆黑、毛色鋥亮的高頭駿馬,拉著一架低調的馬車,踏著薄霧在晨光中駛出了禹州城。
車輪壓在古道上發出枯索的吱嘎聲,駕車的黑臉漢子表情冷沉的揚了揚鞭子,啪的一聲脆響,鞭子並未抽到馬身上。那大黑馬仰脖打了個響鼻,似有些不耐煩,讓它這樣一匹衝殺敵陣的駿馬隱於世間已是大大的不悅,偏偏主人還要它拉上一架如此普通的馬車,真是暴殄天物!
盡管大黑馬不悅的甩了甩頭,但仍是踢踢踏踏的加快了些腳步。
葉柔兒躺在馬車中昏昏欲睡。午夜子時一過,她就進去異空間去取了十斤辣椒出來,然後又偷偷的找來了客棧的夥計,用二十文錢打動他替她跑腿,將那些辣椒送到了曹大人府上交給曹管事。
為這事折騰了大半宿,都怪她之前沒有算計好。最近這日子過得舒坦,她心中的防範鬆懈了不少,這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可是段陽和喬琰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呢!她昏昏沉沉的想,撩起眼皮朝車門的地方看,透過飄動的布簾子一角,看見少年沉默而單薄的背影。
喬琰安靜的坐在車門上,冷風撲麵而來,令他的精神時刻保持著清明。
他在想事。
想昨天半夜裏隔壁葉柔兒房間裏的動靜,想她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吩咐客棧夥計去幹什麽了呢?想這葉柔兒為何如此讓人看不懂,她看起來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女,可是怎麽身上好像又有許多的秘密呢?也想段陽,這個一看就身懷功夫的漢子是什麽來曆,而他又與葉柔兒是什麽關係呢?
這些事想的他頭大,可是偏偏就是停不下來。
馬車在關道上走了大約半個時辰,雲色越發濃重,烏壓壓的鋪展在浩渺蒼穹。
又過了一會,細雪終是落下,隻是飄飄蕩蕩、期期艾艾的姿態透著骨子小家子氣,與這空曠寂寥的平原曠野十分不相配。
有一片雪花鑽進窗簾的空隙落在葉柔兒的額頭上,她被冰冷的觸覺驚醒,懶懶的張開眼睛伸了個懶腰,撩了簾子朝外看去。
有風,在空中牽出一條條細白的痕跡。
“下雪了啊!”葉柔兒驚奇的叫了起來,這是她來到這裏下的第一場雪。
這也是戊寅年春的第一場雪,瑞雪兆豐年,今年應該是個好年景吧?
“喬琰快進來坐吧,外麵冷呢!段大叔你穿了蓑衣了嗎?”少女完全清醒了過來,又開始操心身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做著安排,一把將不肯坐進車裏的少年拽了進來,然後又從坐墊下翻出了蓑衣披在了在寒風中裝酷的中年男子身上,“段大叔你快把鬥笠也帶上!”
段陽無奈,這點雪算什麽,他躲了兩下也沒能躲掉,葉柔兒終於將一定碩大的鬥笠扣到了他的頭上。
噅兒噅兒……
大黑馬似是十分歡快,不用主人揮鞭子,就搖頭晃腦的飛奔了起來。
葉柔兒正維持著給段陽帶鬥笠的姿態,身子微蹲,雙手朝上,被這馬兒猛的一加速給弄的瞬間失去了重心,哎呦一聲以一個狼狽的姿勢跌進了車廂裏,跟裏麵同樣被馬兒戲弄的重心不穩的喬琰撞成一團,滾在了一起。
“籲——”段陽口中作響拉了一下韁繩,才將這突然撒歡的大黑馬拉住,十分無奈的用鞭子在馬臀上掃了一下,他不舍得真打這畜生。
車廂裏滾成一團的兩個人這才穩住了身形,喬琰立刻彈了起來,手忙腳亂的爬到了一邊,離葉柔兒遠遠的。
“哎哎……”葉柔兒從馬車外跌進馬車內,呈四腳朝天的模樣倒在軟榻上。因為來的時候被這馬車顛的差點骨頭散架,所以回程的時候葉柔兒做了準備,特意買了許多棉花鋪在了軟榻下麵,反正她正想給喬家兄妹做兩床被褥也要用棉花呢。
因為軟榻太軟,她又穿的多,幾乎是用一個倒栽蔥的姿態陷在裏麵,所以葉柔兒滾了好幾下才爬了起來,那笨拙的模樣倒跟小虎努力翻身的樣子非常像。
喬琰臉色微紅,本來有些赧然,又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又覺得有些好笑,繃著臉有點憋不住笑。
葉柔兒爬起來伸手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兩下,口中笑罵道:“你倒是拉我一把啊,沒義氣!”
喬琰維持著姿勢沒有躲,因為知道她下手很輕,拍的這兩下也隻是玩鬧並不是真的懲罰,等她打完了,喬琰的臉上就微微帶了笑瞟了她一眼。
少年眼神清亮,眼角眉梢都帶了笑意,長長的睫毛抖了一抖,眸光澄澈而明媚。昏暗的車廂之中,那整張臉都生動了。
葉柔兒竟看的一呆,心道,俺家喬琰可真是個漂亮孩子啊,長大了該是如何的禍害人啊!不知道有多少懷春的少女要為之傾倒呢。
而後,自然而然的,她便想到了那個讓她為之傾倒的俊美少年郎。
也不知他在京城一切可好?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少女安靜下來,呆呆的注視著馬車外紛揚的細雪,思緒早已在廣袤的天地間飄散開去,遠離了這白茫茫一片的寂野,去到遙遠的慶國都城某人身邊。
正月初八,慶國都上京,同樣是一個雪天。
隻是這裏的雪是漫天飛舞的狂雪,已經斷斷續續的下了整個冬天,整個慶國的北方都籠罩在這白雪之下,一片白茫茫好幹淨。
可是人人都知道那厚厚的積雪下掩蓋著什麽。數十萬慶國百姓在這場大雪中流離失所,缺衣少食。
更有數百人死於這個異常寒冷的冬季。
初八日也是寅虎年立春,但這大雪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好像寅虎年的春天永遠也不會來了一樣。
鍾鼓樓大街一座豪華的府邸外,晨起的仆人正拿著大笤帚在清理門前的積雪,府牆的牆根處早已堆了高高的雪堆,幾乎就要與那高高的院牆一般高矮。積雪早已無處消置,可是卻還是要想辦法清理,仆人們嘟嘟囔囔的有些抱怨,縮手縮腳的不太肯賣力氣。因為可這雪實在是大,他們這邊剛掃完,那邊又積了厚厚的一層,掃與不掃也沒甚大區別。
有管事模樣的人從府門中匆匆走出,呼喝著讓仆人們再加把勁,快把門前打掃幹淨,再過一陣子恐怕客人就要上門了,莫要阻了路。
仆人們握住手中的笤帚,這才賣力的幹起活來,今日是府中大公子的生辰,京中各位達官貴人都會上門慶賀,切不可在這時候丟了淮安王府的臉麵。
卯時,一架與這豪華府邸不相稱的普通馬車來到了淮安王府的側門前,趕車的青年跳下車轅去拍門,片刻之後便有看門的仆人開了側門,恭謹的將這架馬車迎進了府中。
側門小巷中走過兩個挑擔的農夫,瞧著那馬車進了王府側門,其中一人好奇的問同伴:“那馬車裏是什麽人啊?”
同伴拍了拍身上的薄雪,淡然到:“誰知道呢,左右是有錢人,這麽早回來,誰知道昨天晚上在哪過的夜啊。”
另一人道,“我看不像。不走正門要走側門,而且這馬車也太寒磣了些,不能吧。”
同伴笑道:“管他呢,難道還能是那在城外賑濟災民的大善人不成?”
另一人也笑,不過片刻之後臉上多了幾分敬重之色的談起了那個安頓災民的大善人。
“我聽聞大半月前有一個低調的大善人在城外設粥鋪接濟災民,又廣散銀才替災民置辦了禦寒衣物,救活了好多條人命,這可真是一樁了不得的功德啊。大家都在好奇這位善人的身份,可是追查之下卻不得而知。後來偶然一次有人見那善人乘坐的馬車進了淮安王府側門,大家這才都猜測這個大善人許是王府中人。哎,老張你說這是真的嗎?”
那老張挑著擔子朝前走著,臉上笑著,“自然是真的。其實大家都在猜測這人是王府的大公子,隻是一直沒有得到證實。要說起這位大公子這又不是第一次仗義賑災,大前年黃河水患,才十四歲的七生公子就親自籌集了十餘車的藥材食物,親自押送著送到了災民手中,救了不少人的命呢……”
挑擔的兩名農夫漸行漸遠,話音慢慢的隱在飄飄大雪之中,漸漸連餘音也聽不見了。
慕容錦的馬車從側門進了淮安王府,安靜的行至王府後院,在一處種滿蒼柏的院子外停了下來,駕車的青年將慕容錦從馬車中背了下來,悄無聲息的走進了蒼柏院中,沒有驚動王府後院裏各處的人們。
暖爐中燃著上好的碳,一室溫暖如春。
大丫頭蘇蘇絞了塊熱帕子給慕容錦擦臉,這邊又有小丫鬟過來替他脫了鞋子,扶著他倚在炕上的軟枕上。
慕容錦將熱帕子在臉上捂了一會,溫熱的水汽順著毛孔進入皮膚,驅散了一身的寒氣和疲憊,過了好一會帕子都有些涼了,他才揭了下來讓蘇蘇接了過去。
“公子餓了嗎,可要現在吃早飯?”蘇蘇關切的問,慕容錦麵色疲憊,眼下已有了青黑之色,麵龐較之半月前消瘦了許多,雖然仍是豐神俊朗清逸不凡,但熟識他的人此時再見他恐怕都會略感吃驚。
慕容錦擺了擺手,疲累的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昨夜在城外與人商議了一夜賑災之事,此時真是累到了極致。
蘇蘇心疼的皺眉,卻也隻能無奈的輕聲道:“時間尚早,公子在這裏躺一下吧。”
慕容錦微微的閉了眼睛,平素的清醇嗓音此時也有點沙啞,低聲對蘇蘇吩咐道:“若是不相幹的人過來,就說我身上不好不見客。”
蘇蘇歎氣,“公子,今天是你的生辰,府裏早發了帖子出去,今日怕是躲不過去了。”
躺在軟枕上的人閉著眼睛半天沒有說話,就在蘇蘇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慕容錦輕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平靜的睜開了眼睛,眸光深幽深沉。
“若果真是為了我的生辰慶賀,與其辦這些沒用的宴席粉飾太平,不如各家都拿出誠意來開倉放糧,更能令我心情舒爽。”
蘇蘇拉過錦被替他蓋在身上,“公子別想了,你放心睡一會,等那邊扛不住了我再來叫你,今日怕要費好些心神呢。”
慕容錦薄薄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終是扛不住倦意,沒片刻就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