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薄荷
姑婆像是很急的樣子, 在淩嫿介紹過之後便道要接孫子，也沒有跟他們說更多的話便直接走了。
望著對方匆忙離去的背影，淩嫿心裏有些困惑。
在淩嫿的印象裏, 姑婆是很愛說話的一個人, 每次見到她都會跟她說很久的話。按她對姑婆的了解，知道了她有男朋友的事情之後，姑婆應該會至少拉住她跟她聊上半個小時才對。
手腕的力道卻緊了緊。隨著施加在腕上的力量，淩嫿轉過眸，對上身邊的人偏沉的視線。
“……”嗯，她今天回來是有正事的。
而此時, 淩教授、周教授早聞聲走到玄關邊來——淩嫿事先說過了, 今天要帶男朋友回家。
但她並沒有說男朋友是誰。
於是, 觸及來人的瞬間。
淩教授：“……”
周教授：“……”
周教授偷偷瞥了眼淩教授。
前一秒是姑婆在絮叨, 後一秒嫿嫿帶著男朋友回家。
老淩今天得吃血壓藥了。
對峙之間, 傅司南挽著她的手向前，斯文如玉, “淩叔叔，周阿姨。”
周教授一笑，應道：“嫿嫿……小傅，進來坐，別客氣。”
然傅司南身形未動，隻是唇微啟, 道：“這是見麵禮。”
他話音方落，手遞過一隻盒子, 原本周教授還未覺得有什麽，然而乍一瞥見——那是實驗室裏專門擺放放射性元素的鉛罐容器。
淩嫿的父母長年累月從事科研工作，對此當然是如數家珍的熟稔, 因而一眼便辨出來了。
垂了垂眸，傅司南道：“裏麵有一克的鐦元素。”
淩教授：“……”
周教授：“……”
周教授麵上不覺啞然，淩教授嚴肅板正的臉也稍有鬆動。
鐦元素！
符號Cf，原子序98，是一種放射性金屬元素，也是第六個人工合成的超鈾元素，可應用於當前最先進的中子治癌法中——這正是淩教授與周教授目前帶的博士生們所研究的方向。
不過，比起這些過於學術化而顯得高深晦澀的解釋，鐦的另一個頭銜更能令人印象深刻。
它是世界上單價最貴的化學元素。
要知道，鐦的價格達到了每克千萬美元，是金價的幾萬倍之多！
價格貴是其一；其二，鐦元素也是二位教授目前所需要的。
隻是因為它的單價過貴，且有市無價，購買渠道極其狹窄，淩教授與周教授也不能直接買到，隻能逐級打報告往科技部反映，目前還在批辦中。
不得不說，這一送，便直接是解決了燃眉之急。
在中國人情社會的背景下，送禮也是一門學問，然不管當中有多少門道和彎彎繞繞，核心要義總是那兩點：要麽錦上添花，要麽雪中送炭。
但，總的而言，送人想要的，總是不如送人需要的。
這般，淩教授抬手清了清嗓，“進來吧。”
順利通過。
見爸爸媽媽轉過身，淩嫿朝身邊的人比了個V，小聲：“傅傅棒棒。”
“……”
唇角微彎了，沒有出聲，傅司南牽緊了掌中的手。
是她值得。
因為之後還有工作，淩嫿在青州隻留了一天。當天過去，次日就離開了。
臨走的時候，她還帶走了家中的幾本書，《人間庸常》、《不見》、《困子》——全是出自《冰糕記》的作者蒲桃之手。
那些書是她初高中時擴展閱讀需要買的，現在又意外地派上了用場。
在電影開拍前，淩嫿準備抽時間重溫一下。
周教授自然不舍，淩教授倒是沒說話，隻是目送著那雙人影去停車場方向，夕陽下原本就嚴肅的臉又嚴肅了幾分。
周教授一偏首，驀然便瞥見淩教授嚴肅至於鐵青的臉色。
周教授：“……”
有時候她是很擔心他有一天會被憋出什麽毛病。
直至那雙影消失不見，周教授輕輕地歎了，“……小傅是個靠譜的孩子。”
2012年……也是嫿嫿初中畢業的暑假前夕，他們被委派去非洲某國做科研項目，是時逢該國政權更迭，反對派武裝占領了府城，同去的科研人員在戰亂中流散，周教授與淩教授跟國內的聯係直接中斷——從此便是一個多月。
中科院上報了消息，國家動用了各方力量去找二人，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局勢益發變得動蕩多變，各國政府紛紛撤僑，尋人則越來越困難。
生死未卜的時候，後者的可能性占據了絕對上風。
幸運的是，他們運氣尚可，被府城周邊小村莊的村民接濟了，在這之後，該國政府與反對派武裝戰況激烈持續月餘，中國公民已經全部被國家專機接走，通往中國的航班也已全停，主要的交通工具和通信基站也幾乎都在戰爭中被毀損了七七八八。
不能通過正常的渠道回國，也沒有通信工具可供使用。最後還是輾轉到靠海而沒有被戰爭波及的偏遠村鎮，二人才誤打誤撞地找到了一部電話，和國內取得了聯係。
至此，距離他們與國內失去聯係已有近兩月的時間。
一次次地尋找一次次地落空，國內的親人、朋友、領導、同事近乎全然放棄了希望，彼時接到來電，一時間自是大喜過望。大喜過望之餘，也小心提了車禍的事情。
過程一波三折，好在結局是好的。
也是在這件事之後，淩教授與周教授才從科研一線轉回二線，在青州教書育人，也陪伴女兒。
直至如今。
……
思及此，周教授若有所感：“那個時候……也是他照顧的嫿嫿。”
沒有說話，淩教授的手輕扶住妻子的肩。
從青州回到雲何，四月底的時候，《冰糕記》主要演員陣容確定下來。電影開拍在即，唐宋通過洛苑找到淩嫿，希望她能去深圳龍華一帶的城中村親自體驗兩到三周的時間，親身感受一下小說的語境。
房子劇組已經找好了，主要演員都會過去，不存在安全問題。
深圳，龍華，三和。
也是《冰糕記》故事的發生地點。
《冰糕記》的主要角色有三：出獄的男子阿和，阿和的女友夏夏，高中畢業的失學少女陶子。
因為家裏窮，阿和沒怎麽讀過書，十八歲就離鄉打工了，美其名曰“闖社會”。打工七八年後，在深圳龍華的電子代加工廠，阿和結識了女朋友夏夏，兩個人戀愛沒多久就同居了，十平米不到的房間被夏夏布置得很溫馨。又沒多久，夏夏懷了孕，兩家父母一起來了深圳，雖然夏夏的父母對未婚先孕這件事很不滿意，但看著阿和本分，阿和的家人也是很傳統的老實人，雙方談妥了彩禮，婚期也已經定下來了。
都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家庭，夏夏不想因為懷孕丟了工作，於是繼續在組裝車間上班，然而車間主任是個老油子，幾次三番地揩過夏夏的油。夏夏忍無可忍之後發起了反擊，雙方爆發肢體衝突，夏夏被推倒，當即見紅流產被送去醫院急救。
阿和聽見夏夏流產的事情時，是在自己的工位上。
一分鍾後，阿和來到了夏夏所在的車間。
三分鍾後，廠內發生了持刀傷人案。
三個月後，阿和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
因為在監獄裏表現良好，阿和獲得了幾次減刑的機會，服刑期未滿便得以被釋放。在獄中，夏夏定期會來看阿和，她給阿和寫信說會等他出來，她不會嫁給別人，她會嫁給他。
但出獄時，阿和沒有見到夏夏。
到這裏為止都是《冰糕記》的背景，實際上，劇本的時間順序是從阿和出獄開始的，而這一部分僅作為回憶穿插其中。
阿和出獄後的生活才是故事的重點。
阿和母親早逝，到他出獄時，父親也已因為尿毒症於前年離世，兩個姐姐則分別成家立業，都有了自己的兒女——故鄉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而阿和仍然要生存。
想要生存就要工作，於是阿和做起了冰糕——那是夏夏最喜歡吃的零食，在龍華打工那會兒，每逢他和夏夏上白班，每次上班結束的時候，他都會在夜市為夏夏買一份。
阿和的冰糕小攤開張後，隔三差五有一個女孩來光顧，她蓄著齊肩發，眉眼疏淡接近寡淡，低眉淺笑的模樣很像夏夏。
像夏夏，但她不是夏夏。
她的名字叫陶子。
出於某種隱秘而不可告人的心理，每當陶子來攤前時，阿和都會替她打上比給旁人多一些的份量。
隨著時間的流逝，阿和與陶子逐漸熟稔，阿和亦意外地發現了陶子身上偶爾露出的傷痕。種種跡象表明，這個淺笑模樣與夏夏如出一轍的女孩正深陷在一場家庭暴力的漩渦中。
故事由此展開。
……
雲戲的論文答辯在六月初，在此之前不用再去學校。接到了消息，淩嫿回海棠苑收拾東西，也把蒲桃寫的那幾本書一起帶走了。去機場的路上，她事無巨細地跟他交待著家裏的事情，包括她養的綠蘿和仙人掌澆水頻次一周幾次，貓用的木天蓼放在哪個櫃子，還有她給他買的超級貴的睡衣馬上要到貨了，要記得接電話。
聽她喋喋不休到末了，恰巧前方紅燈亮起，車隨車流徐徐地停下，傅司南偏首過來，嗓音是一把的低沉溫潤，“就這些？”
“……”眼睛轉了轉，淩嫿想起了什麽，臉小幅度地紅了，音量隨之降低兩個度：“我不能幫你了。”
她的傅傅，將要獨守空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