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薄荷

  檔期協調及時, 項馥第二天便正式進了組。


  外表上瞧，項馥倒是十成的清冷。清瘦瓜子臉柳葉眉，細條條的身材, 行動處如弱柳扶風, 是十足的古典長相。


  然而與長相截然相反，她待人卻是極客氣而熱情。


  一大早過來，助理亦帶了雲何最有名的粵式早茶過來，人均有份。


  人員到齊，而後便是正式開工。


  先是那一場需親身上陣燒魚的戲。


  場記切板，正式開拍。


  因用的是類似農村的灶台, 淩嫿初時還不怎麽熟練, 一回生二回熟, 拍了第二遍也過了, 尚算是順利。


  隻是兩次下來, 臉上不免便沾了些煙灰痕跡。


  助理小方見機識意，淩嫿才下戲, 小方已經打好了水，又備了毛巾和化妝鏡。一手拿著濕毛巾，淩嫿一邊便細細地擦過了煙灰痕跡。


  緊接著的下場便是淩嫿與項馥的對手戲，項馥正在旁邊備著詞，餘光瞧見淩嫿手上也有些煙漬，便指了她手道：“淩嫿, 你手上也有。”


  說完了，項馥的目光卻是一挪也不挪, 隻凝在了淩嫿指上一處，幾秒後才抬眼一笑，“……你這個戒指真好看。是從哪家買的？”


  循著她那一道聲, 淩嫿亦低了眼眸，落定在左手小指的尾戒。


  從2012那個夏天開始到現在，這枚戒指，她整整戴了六年。


  2012年的初秋，她從一場車禍中醒來，失去了那年夏天的記憶。


  醫生說是車禍造成了小腦損傷，進而導致短期的記憶丟失。


  或許能恢複，又或許不能。


  因為丟失記憶的時段並不很長，是而恢複與否，似乎便成了不甚要緊的事情。


  而這枚戒指……便是她自車禍中醒來之後，憑空出現她左手的東西。


  不記得什麽時候買的，不記得什麽地方買的。


  自然也不記得……是誰買的。


  是她自己，還是別的什麽人。


  隻是它被戴在她的手上，親密熟悉，平白無故，她不想將它摘下來。


  彼時是雲何秋初時節，醫院住院部飄散著淡淡消毒水味道。她所在的病房外是一棵高大挺拔銀杏，樹冠叢生入雲。秋風起，溫柔如手吹拂了一樹金黃簌簌。


  向晚時分，亦有大片如銀杏般的斜陽的光過窗入室，散漫無度的，帶著北方秋陽獨有的溫度。


  燥熱，卻又透著隱約涼薄。


  落在她小指戒圈，與那一圈極細極晶瑩的極光珍珠交相輝映，也是極閃亮而極美麗。


  十六歲，出了一場車禍，丟了一段記憶，多了一枚戒指。


  病床上，她抬起手，向著天空與夕照方向比對。


  一枚尾戒在她小指，光彩綻放。


  雖然，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買的，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買的，也……不記得是誰買的。


  可她覺得那戒指很美麗，她很歡喜。


  ……


  思緒散漫開來，直至不遠處有人喊了聲申宥，那一聲如是細針刺入致密氣球裏，反應過來，淩嫿對著項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記得了。”


  項馥：“……”


  看她剛才臉上那副表情，她還以為是前男友送的。


  而且還是那種念念不忘的初戀前男友……之類的。


  不過，不論是不是前男友送的，既然人家說了不記得，要麽便是真不記得，要麽便是記得但不想回答。


  不管是二者中的哪一種，再問下去都沒了意義。


  項馥麵上便幾分可惜。


  然她頗喜歡那戒指款式，但是歸根結底，那也隻是一枚戒指而已。若是想要，若是有錢，各類高奢珠寶店總能找到合心合意的。


  因而也沒有過多糾結。


  此時是冬晨，寒風凜冽，亦有紅彤日頭從雲層後探出臉來，放射紅光是萬丈。


  休息時間，劇組裏刷手機的刷手機，聊天的聊天，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


  人聲嘈雜略有喧囂，卻益發襯得這冬晨靜謐。


  對著天空與微熹日光，淩嫿再度抬起左手。


  便見那散漫的光落在戒圈珍珠，交相輝映間閃爍晶瑩。


  戒指仍然美麗。


  ……


  她也，仍然歡喜。


  而後是項馥與淩嫿的對手戲，亦是喬沙梨屢屢不過的那一場戲。


  上元夜宮宴。


  然效果亦是尚可，項馥雖非科班，表演起來卻合規合矩。演技算不上多出挑，卻也沒有什麽行差踏錯的地方。


  淩嫿與項馥對著戲，導演鄭曉年便全過程緊盯著監視器，劉副導則略緊張地緊盯著導演。


  劉副導仍記得先前鄭曉年說的話。


  喬沙梨演的並不算差，隻是因她二人正反派有別，而淩嫿的演技又足以壓戲，是而導致氣場上本應強大一層的喬沙梨反倒氣場不足，是而才會出現屢屢NG的現象。


  劉副導自己當時沒看出這一層出來，隻單純覺得有些怪——怎麽試鏡時候瞧著演技還成的，到了片場就這也不行，那也不對了？


  到項馥再來演曹冬青這個角色，他們便格外上心些。


  出人意料的是，淩嫿與項馥的這一條倒是很快過了。


  劉副導不覺奇怪微微，轉而去問鄭曉年：“鄭導……這一回沒有壓戲嗎？”


  鄭曉年搖了搖頭，一時沒有說話，隻是指著監視器上的屏幕，重又將剛剛拍攝的情節重新播放了一遍，示意他在旁看了。


  接著他又調出此前喬沙梨飾曹冬青的同一場戲份，同樣是一秒不落地看下來。


  鄭曉年問劉副導：“你覺得前一版曹冬青和後一版曹冬青有什麽區別？”


  有什麽區別……


  劉副導細思了幾秒鍾，撓了撓頭，模樣是有些為難的，卻還是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見解：“我覺得……沒什麽區別，而且鄭導，我有句話不知道要不要講，”


  鄭曉年：“那就不要講了。”


  劉副導：“……”


  鄭曉年便笑：“行了，你第一天認識我？還要不要講，你要說就說，不說就算了。”


  劉副導便點頭，道：“我覺得……隻是我覺得，這一版曹冬青，氣勢上比上一版還弱了點。”


  其實先前喬沙梨試鏡的時候，他們定這個角色定得很快，除卻喬沙梨是流量小花的原因外，也有喬沙梨試鏡的表現與曹冬青很貼近的緣由——尤其是高高在上，端持驕矜的氣場。


  項馥則是清冷有餘，驕矜不夠。


  未置可否，鄭曉年微微頷首，“那對比這兩版，老劉你覺得，哪一版更好？”


  劉副導稍沉吟了，“……後一版。”


  話一出口，劉副導自己也覺得有些不能理解。


  為什麽呢？


  為什麽，明明是喬沙梨這一版曹冬青比項馥更好，但看劇情，卻是項馥的那一版比喬沙梨更佳？

  由衷不解，劉副導不由得自己翻看起了監視器與手機。


  看著看著，兩三遍下來，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般的，他將目光轉向鄭曉年：“……鄭導，我知道了。”


  鄭曉年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對著正在播放的兩個屏幕，劉副導的麵上也是幾分難以置信的，一邊看，他一邊道：“兩版的變化……不在曹冬青身上。”


  鄭曉年不語，對著兩版視頻，劉副導反而益發篤定：“在蘇蔓菁。”


  頓了頓，他道：“第一版的時候，曹冬青的氣勢強，但蘇蔓菁更強；到第二版，曹冬青弱下來了……”


  言及此，似乎是覺得這感覺有些吊詭，劉姓副導再一次地停頓了，半晌才開口道：“……蘇蔓菁氣勢變了，變得比第二版的曹冬青還要弱。”


  聞及此，鄭曉年才認同地嗯了一聲。


  說實話，本來在今天拍攝前，鄭曉年是有些擔心上一次的情況會再發生。


  然而開拍後，他微驚訝地發覺沒有，且不僅沒有，甚至比此前更好了。而後他細看，自然便看出了端倪——原因在淩嫿所飾演的這個角色上。


  像是知曉此前自己壓戲了般，這一次，她有意識地放低了姿態，眉目神色動作愈加收斂，整個人包裹在淺杏色宮裝裏，形容如能與衣裝融二為一，顯得沉鬱而不甘。


  因此前喬沙梨抽煙的負麵新聞出來得太突然，是以壓戲的事情，鄭曉年並未來得及與淩嫿提起，還正準備趁這次換角後的機會與她提一提。


  莫說是在同年齡段，便是在如今七零八零一代的老戲骨裏，在她這個年紀時，能有她這般演技的，都是少之又少——接近於零。


  壓戲的原因隻有一個，便是有演技，但隻知放出而不知收斂，是而同台競技對手戲時，便會壓倒演技不如自己的演員。


  隻是，現下看來，提醒竟是全無必要了。


  可能是意識到了，也可能是無意識的，但總之，針對第二次的表演，不需他人提點，她自己已經做出了調整。


  便是收放自如。


  表演的最高境界，莫過於此。


  ……


  白天戲份結束，又無夜戲，眾人便紛紛收工了。


  淩嫿與薑知曉、項馥三人一起回休息棚區，正收拾著東西，忽而有警車的刺耳鳴笛從空中飄過，淩嫿循聲望去：儼然是一輛巡邏警車，車頂頂著發亮紅燈從片場外大道駛過。


  項馥順著她的視線往那邊瞧，想起什麽，道：“好像是影視城這塊有猥瑣男群體被警方一鍋端了，現在都擱局子裏待著呢……我剛剛刷出來的微博新聞，現在還是熱一。”


  言罷項馥便邊打開了微博，翻了翻，很快遞來到淩嫿眼前。


  淩嫿往屏幕上看，是賬號名為“雲何公安在線V”的警方號發布的消息。


  @雲何公安在線V：“近日來，雲何警方聯合通信公司端掉數個偷拍群，對偷拍並傳播女性私密照的當事人依法予以行政拘留。互聯網並非法外之地，違法人員必將受到法律的嚴懲！目前，警方打擊偷拍、偷窺等違法犯罪行為的專項行動正在進行中，如您有相關方麵的線索，可聯係我們，聯係方式如下……”


  這條微博還配了各大偷拍群群主的照片，倒是打了馬賽克——是小小的“馬賽克”三個字，且都是在眼睛部位打的，並不影響犯罪嫌疑人整體五官與容貌的辨認。


  針對這條微博，大多數網民的反應自然是“怒火”的表情。


  @葉倩倩er：“支持警方大力打擊偷拍偷窺違法犯罪！是該讓這些人蛆暴露在陽光下給大家曬曬了【嘔吐】”


  @quitequiteCC：“這碼打得大快人心”


  @查拉圖斯特拉沒有底：“平溪區居民支持警方”


  “……”


  項馥皺了皺眉心，麵上有些後怕表情：“……聽說這些偷拍群裏頭，大多數的窩點就在雲何影視城這邊。”


  適才沒發話的薑知曉聽著也微微沉吟了，“確實是。”她道：“我來雲何影視城這邊拍了幾回戲，每次都聽說有演員被偷拍。”


  淩嫿邊聽著她二人的對話，一邊自然也打開了微博。


  便發現自己的微博私信箱裏一時間多出不少的私信來了。


  @淩嫿美貌愛好者botV:“【鏈接】”


  @淩嫿美貌愛好者botV：“嫿嫿，我看今天的熱點新聞，好像那些偷拍群挺多都在影視城那塊是嗎？你在那邊拍戲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愛心】”


  餘下的新私信也幾乎都是一個內容，一時間被這麽多人關心，淩嫿覺得很溫暖，於是逐一地點開回複了。想了想，又發了條微博，定位在雲何影視城，內容隻有一個心的小表情。


  @淩嫿V：“【愛心】”


  很快地，底下評論便蹭蹭蹭地冒出來，多是讓她注意安全的，也有個別的網絡延遲不明就裏，被人科普後也跟著讓她在外多注意。


  離下午戲份開拍還有一段時間，仍有空閑，淩嫿便又刷了刷評論。


  刷出“淩嫿全球後援會V”的評論時，她指尖稍停。


  @淩嫿全球後援會V：“平溪區公安局24小時值班電話：0XX-XXXXXXX；雲何市公安局打擊偷拍偷窺違法行為專項行動小組24小時值班電話：0XX-XXXXXXX。”


  雲何影視城便在雲何市平溪區。她所住的盛世酒店也正是平溪區連鎖。


  ……好細心的人。


  淩嫿在這條評論右下角點了讚，回他：“謝謝【愛心】”


  對方在線，即刻便回複了。


  @淩嫿全球後援會V回複@淩嫿V：“不用謝。”


  @淩嫿全球後援會V回複淩嫿V：“其餘收下了。”


  觸及他這一條回複，淩嫿目光停了停。


  他說不用謝。


  又說，其餘收下了。


  其餘收下了……


  其餘是什麽？

  順其自然地，她眼光往先前自己的回複上飄了飄。


  “謝謝【愛心】”


  驀然便明了了他的意思。


  不用謝。


  但是，她的愛心……


  他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