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冷色調的大廳上, 懸掛在房頂的液晶顯示屏正發著隻有少數人才能聽到的嘈雜聲響, 顯示屏之下, 不管是病人、護士還是醫生, 此時都是一樣的強自鎮定或是倉皇無措。他們活在慢刀子的煎熬裏。


  一片混亂中,一道穿著藍色條紋病號服的身影穿過陷入茫然困頓的重重人群, 走到了台上, 倒下的李院長身旁。這道身影是三危。


  三危彎下腰, 伸手合上了李院長的眼睛,撿起了散落一地的演講稿,與滾落在地的話筒。他站起身,用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撣了撣話筒上的灰塵。音響中隨即傳來沉悶與尖銳交替的聲響。但此時的大廳,除了喻易,並沒有人在意這些響聲。因為比起李院長倒下時的沉重聲響,這算不了什麽。


  “勝利就在眼前。”撣完了灰塵, 三危捏著紙稿念道。比起李院長慷慨激昂的演講,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局外人的無動於衷。


  有人循聲麻木地抬起頭來, 但絕大多數人並不願搭理。


  三危沒有在意,繼續讀了下去:“請相信同胞的力量。請相信, 我們的未來還有著無限可能。”


  他的嗓音低緩, 卻蘊含著獨特的、穩重的力量。在一種莫名的感召下,更多人抬起了頭。


  三危垂手放下演講稿, 抬頭望著大廳的眾人。自天花板垂落的冷光打在他蒼白而冷峻的臉上,加深了他五官的輪廓,被燈光漂白的病號服讓他顯得有些瘦削虛弱。可此時站在人群前方的, 卻也是他。


  卑怯的、困惑的、悲痛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目視前方,語氣鄭重:“有人離開了,有人還在。請代替那些死去的人們,竭盡全力,活下去。”


  李院長的發言是在激勵,而三危則更像是在轉述著生活交付眾人的陳詞。話中沒有延續生活並不常有的激昂,卻遞延了平淡中更為普遍的、活著的答案。


  三危的前方,是抬著頭落淚的人們。


  他們所有人都是目睹過死亡的人,他們所有人都是受到死亡威脅的人。他們生命過程中起伏錯落的悲喜,逐漸被基因病這一結果的偌大恐怖泰半剝奪,他們逐漸遺忘了曾被他們握在手中的存在。


  直至今日,他們從生存與毀滅的廝殺中抬起頭來。


  一座支柱的倒下,是另一座支柱的站起,一代人繼承了一代人的遺誌,負重前行。正因如此,這在幾千年的疾病裏千瘡百孔的文明,才延續至今。


  ……


  喻易和三危並肩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在三危的一番發言後,他在行動上獲得了更多的自主權,尤其陪同的一方是一名精神科醫生。二人停在了知更鳥與畫瘋子的病房外。


  他們這一路走來,並沒有遇到任何人。現在院裏的大部分人還沉浸在百感交集的情緒裏,沒有從大廳裏疏散。他們也得以談論一些難以在人前談論的話題。


  “李院長應該是知更鳥,也就是紀河清在這個世界的紐帶。他死之後,恐怕會刺激紀河清當前的精神狀態,引出黑醫生。”三危道。


  “那可不妙。要是知更鳥在現在這種狀況下被黑醫生吞噬,現在的紀島主也就會徹底被黑醫生取代了。”喻易沉吟道。精神病院裏的人找到了比往常更堅定的、活下去的支柱,他的神情卻沒了平日裏的散漫,顯得有些凝重。


  這凝重不僅是對紀河清當前精神狀況的,也是對基因病的。


  那天上午,李院長在辦公室裏告訴他的,不僅是他的過去,還有他臨死前公告眾人的、足以治療基因病的方法。


  李院長告訴他,CAR-T細胞治療法並不能運用於基因病的治療。別說是治療方法了,甚至就連有關基因病的基因組破譯結果,到現在也依舊是個謎題。


  而媒體之所以肆無忌憚地宣傳CAR-T細胞治療法,隻是因為負責這一研究的小組背後,是當前台上的那一派。在基因病橫行的幾千年來,由於壽命的不確定性,領導人的更替成為了頗為頻繁的事。於是暫時掌握優勢的黨派交替掌握政權,然後在短暫的大權在握中,像個亡命之徒那般撈取短時利益。


  最近這段時間,社會動蕩更為劇烈,如此行為變本加厲,愈發露骨,於是便有了治療基因病的報道。在畸形存續的文明中,很多時候並不需要在意未來,隻需要在意當下的蛋糕是否足夠香甜。


  喻易推開了病房的門。知更鳥和畫瘋子還沒有回來。而這正是他所期望的事。紀河清當前的狀況已然不能再拖,他與三危需要避開眾人的耳目,盡快前往地下那個文明的內城,完成調查。


  ……


  畫瘋子和知更鳥一同回到了病房。男護士做完了例行的檢查,關上了病房的房門。


  畫瘋子和知更鳥麵對而坐,病房中一時沉默。


  畫瘋子黝黑的麵龐上殘留著淚痕,眼神憂鬱地望著床頭那一排用報紙包著的、寫著“XX傳”的英雄小說。


  他發現,曾經信誓旦旦說著“再也不這麽做”的他錯了,直至如今,他依舊沒有做好成年的準備。不再強健無畏的成年,不再觸碰畫筆的成年,無時無刻不與衰老相互磋磨的成年……這是何等的恐怖!

  在親眼看見李院長那樣的英雄倒下後,他已經不再敢鞭撻自己朝18歲前行了。可回來的一路上,他開始出現幻覺。他看到死神的鏈條釘入他的骨髓,看到自己的雙腳失控般步往死亡的樊籠,勇氣無地自容,靈魂低聲下氣,他的心中不由得生出莫大的、無力抗衡的窘迫。


  可他不該如此,他不想與那個名為“死亡”的怪物糾纏,一點都不想。


  “他們離開了嗎?”半晌,畫瘋子收回了視線,問知更鳥。


  知更鳥麵有疑惑。


  畫瘋子愣了愣,隨即麵上浮起了抱歉的神情。他拿起筆,在床頭的白紙上寫道:“對不起,我忘了你聽不見。”


  他將白紙舉在身前,給對麵的知更鳥看。雖然無法用口頭的言語交流,但是有時候,即使不寫字,知更鳥似乎也能理解他的意思。於是有時候,他便會忘記知更鳥聽不見,說不了話,或者說是隻能用書麵符號向另一個文明傳遞意義。


  知更鳥搖了搖頭,在自己床頭的那張白紙上寫道:“沒關係。”


  畫瘋子勉強牽起嘴角,對知更鳥笑了笑,又寫道:“護士先生們離開了嗎?”


  知更鳥是正對著病房的房門的,他看了一眼房門,搖了搖頭。


  “那就好。”畫瘋子點點頭。


  “怎麽了嗎?”知更鳥寫道。


  “我隻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什麽?”


  “院長大叔離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有餘力拯救他人的英雄了。站在我們身前的英雄,也許會在站出來的那一刻,便倒下了。”


  知更鳥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伸出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畫瘋子的手。


  “我沒事。”畫瘋子寫道,“我在想,如果人生必須是一場悲劇,我並不想成為破滅得毫無美感的悲劇。”


  “過了今晚,我就是十八歲的人了。我不想等死,我想成為自己的英雄。”在尚且能成為英雄的時候。


  “有什麽能夠幫到你的嗎?”知更鳥看著畫瘋子。


  “可以幫我望風嗎?我想做一件事情。”畫瘋子懇求道。


  “好。”


  畫瘋子從床底一一取出用膠布黏在床板背麵的畫筆、畫鏟、顏料盤、顏料,還有一頂誇張的羽毛帽。這些是李院長偷偷帶給他的。知更鳥站起身,用他幹瘦的身體擋在了病房的門前。


  畫瘋子走進病房附帶的衛生間,解開了集會時紮著頭發的發繩,看著鏡中披散著棕色長卷發,樣貌平平的自己。半晌,他低下頭,調好了顏料,用畫筆在臉上塗抹起來。他那張黝黑的臉逐漸染上了誇張的彩色。


  畫瘋子端詳著鏡中因為畫上了彩色臉譜而不再平凡的臉,彎起了嘴角,目光裏流露出純粹的喜悅。


  十八歲生日在即,不確定的死亡即將與他這條命捆綁,他感到沉甸甸的黑暗站在前方窺視著他,他感到對死亡的恐懼、對生的眷戀,皆在這不斷縮短的倒計時裏,被無限放大。他曾在深夜裏凝神屏氣不敢呼吸,他害怕每一次呼吸,都會引起黑暗中那未知存在的注意。


  可現在他明白了,就算有些東西是這塵世難以求得的奢侈品,他應該從黑暗裏站起身來,為自己畫一幅通往明處的窗。


  畫瘋子雙手捧著羽毛帽,戴在了自己的頭上。他拿起顏料盤與顏料,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衛生間。


  “謝謝你,知更鳥。”不管知更鳥聽沒聽懂,他對背靠門前的知更鳥說了一聲感謝。他的聲音虛弱,他的目光卻明亮。


  隨即,他拿起筆,開始在病房的牆上作畫。


  他從心頭嘔出血來,去作那顏料;他從胸膛中剝離出骨骼,去作那畫筆。他像捏著命根那般捏著他的畫筆,將所有的情緒一筆一筆宣泄成顏色;他沉浸在每一筆裏,與所有的顏色一同體會低穀的沉寂與窮途的瘋魔,一同體會寬恕的慈悲與仇怨的鬱結,一同體會生與逝的熱忱與涼薄、希望與無望。


  在這過程中,耳邊似乎傳來遙遠的聲響,像是開門聲,像是慌亂的腳步聲,像是怒吼,像是尖叫。但那都與他無關了。他的眼裏隻有麵前的這麵牆。從午後到黃昏,從黃昏到入夜,從入夜到深夜。


  他長時間握著畫筆的手像癲癇一樣的顫抖,可他依舊沒有停下。他注視著他的作品,像求愛者注視著他慕戀的戀人,像嬰兒酣睡在母親的臂彎中。牆上,他的意識野蠻生長,勝於日月。這是無人能解的錯漏百出的拙劣畫作,卻是他的命,卻是他竭盡所能的全部一生。這一筆,冰炭入體,歡榮刹那,這一筆,肝腸盡斷,知音難覓。


  最後,他大汗淋漓、元氣大傷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人們看著那麵畫滿了他畫作的牆壁,第一次麵帶驚色。


  “可以提前祝我生日快樂嗎?”視線逐漸模糊,畫瘋子虛弱地對走到他身旁的知更鳥微笑道。


  知更鳥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隔了一個文明,語言不通的啞巴一手握著畫瘋子的手,一手捂著脖子,發出破碎而嘶啞的聲音。


  “嗚,嗚,嗚——”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身邊傳來了無數交疊的歌聲,像教堂裏的唱詩班,像降臨於前的、神秘國度的歡迎詞。


  畫瘋子露出一口白牙,看著知更鳥笑:“你唱的,真好聽啊。我聽到了。”


  知更鳥喉嚨動了動,無聲流淚。


  他們像人世孤獨的旅人,相互依偎著取暖。


  畫瘋子的呼吸逐漸微弱,麵上卻帶著如願以償的笑。


  “祝你……永遠……孤獨。”最後,畫瘋子對知更鳥說道。


  知更鳥死死地注視著眼前的畫瘋子,注視著那張不馴的麵孔失去了最後的生息。


  他也聽到了。聽到了!


  情感的交流終於打破了語言的藩籬,打破了文明的隔閡,讓他們在最後一刻悲歡相通,讓他們在最後一刻,用靈魂,來相擁。


  白色燈光側過來投落在知更鳥的臉上,將他的臉映成了光與暗的兩極。他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讓陰翳一點點地籠上他的麵孔。


  片刻之後,他鬆開了握著畫瘋子的手,站起身來。


  病房裏一片喧聲。地麵上一幅紅色畫卷,好像生命回歸了最原始的抽象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畫瘋子大概是這本用隱喻最多的一個人物吧,本來想給他來個雙重結局,但好像已經寫得挺明顯了orz,也可以當雙重結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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