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另一種紅線。什麽意思?”三危皺起了眉。


  “意思就是……”喻易頓了頓, 目光中帶上了戲謔, “這是一根與姻緣有關的線。”


  三危微蜷手指, 久久未語。


  見三危冷著一張臉僵在了原地, 喻易突然笑出了聲:“騙你的,開個玩笑而已, 那麽嚴肅幹嘛?”


  “以後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三危沉默了片刻, 側身走過喻易, “附近應該有個節點,找到這個節點,就能回收碎片。”


  喻易輕輕笑了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認慫,他攥住三危的手腕,像是不經意地反問了一句:“如果我一定要開呢?”


  三危轉頭看來,看到的是喻易如往常那般散漫的笑。


  “那就開吧。”三危冷淡地丟下這麽一句, 邁步離開。


  喻易站在原地,望著三危的筆挺瘦削的背影與稍顯匆忙的腳步, 無奈攤了攤手,快步跟上:“等等!我錯了, 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我就不開玩笑了。”


  三危倏然停下了腳步。來自天空上的數據流的紅光倒映在他蒼白而冷峻的臉上, 為他疏冷卻平和的氣質添上了難得的、帶著攻擊性的淩厲,但一句話出口, 語氣較真執拗,卻又收攏了他身上所有的攻擊性:“你沒有錯。”


  “嗯?”喻易也跟著停下,疑惑道。


  三危一時未答, 他看著喻易的眼睛,看著垂落在喻易眼前的碎發,伸出手指輕撥開了那些碎發。


  喻易眼見著三危白皙而修長的指節略過自己的眼前,感到微涼的指腹擦過眼尾,也許是眼尾處的皮膚過於敏感,也許是出於一種不知緣由的心虛,他下意識眨了眼。他莫名感到有些臉熱。


  “有錯的是我。”三危放下手,依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好像從始至終,所有的一切都無法令他動容。


  喻易不明所以,正欲反駁,就見三危垂眸避開了他的目光,冷靜地目視前方:“根據這裏的能量場,前方就是節點。”


  喻易隻能跟著“哦”了一聲,跳過了之前的話題。


  二人停在了這個形似鏡麵的大地的一處。據三危的話,這裏就是節點。喻易站在原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目光鎖定在了一串懸浮在兩米高的半空中的金色數據上。比之到處的紅色數據,這串數據從顏色上便足夠與眾不同。


  三危從手腕上拉出了自己的個人終端,伸手與頁麵中央的啟示水晶影像相觸。相觸之時,三危身上能量湧動,隨即,像是接通了某種能量鏈接,三危身上的能量順著他與啟示水晶影像相觸的手,灌入了屏幕的影像中。


  六角棱柱形的啟示水晶虛影出現在了喻易和三危麵前,剛好近前的那一串金色數據重合。喻易現在已經知道,這道虛影是至高規則被調動的象征。


  他看向這個半透明的六角棱柱,看著鏡麵一般的大地從邊緣破碎成細碎的光塊,湧入棱柱的中央。大地很快縮小成了僅容二人立足的麵積,六角棱柱的虛影也在在碎片的湧入中肉眼可見地變得更為凝實。


  在最後的大地破碎之即,三危揮手構造出了一個輕型飛行器,攥過喻易的手腕,將還在看著啟示水晶神遊的喻易拽到了輕型飛行器上。


  “這就結束了?”在啟示水晶的虛影消失之時,喻易的麵上仍帶著不可置信。他與三危來到這個世界肩負的兩個任務可都是高次宇宙最高等級的S級任務。現在其中之一就這麽完成了,他還有些不真實感。


  他還以為要經曆什麽大場麵呢。


  “不然你覺得呢?”喻易聽到身邊的三危輕笑了一聲,等他轉頭看過去時,看到的依舊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模樣。


  總是這樣,真是無趣。


  喻易在心中輕哼一聲,嘴上有些失落地感慨了一句:“我以為的以為不是我以為的以為。”


  “S級任務對應的是9階的重要程度,回收碎片事關啟示水晶,任務等級才會如此之高,與任務的難度關係不大。”三危邊操縱著飛行器原地浮空,邊解釋了一句。


  喻易點點頭,但又生出了新的疑惑:“這麽說來倒是能夠理解,隻是啟示水晶作為最高規則,應該和整個宇宙的穩定直接掛鉤吧,這碎片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啟示水晶當前的狀態其實並不完整?”


  “和一千年前莫曲入侵有關。”三危沒有正麵回答,他含糊地說了一句,便轉移了話題,“今天的宵禁馬上就要結束,探索內城的事隻能延遲到明天了。”


  “世界意誌在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喻易意識到三危不方便說,也沒有追問,“希望時間上還來得及。”


  ……


  回到了精神病院後,已然明確了任務目標的喻易接待了工作日程上安排的病人,便直奔知更鳥和畫瘋子所在的病房。


  今天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仍舊是看不到希望的一天,一路上擦肩而過的、幽魂一般飄蕩的病人們,也仍舊將陰慘與麻木縫在了他們這身難以為繼的人皮上。像院長那樣勉強維持生活熱情,心懷希望的人,畢竟隻是少數。


  也許是因為這條看著平凡和普通的路上倒下了太多人,為了掩蓋這濃重得令人難以喘息的死氣,空氣中高濃度的消毒水刺得人反胃。經過畫瘋子曾留下畫作的那麵牆時,喻易特地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新粉刷已經幹得差不多了,一麵牆白得如同呱呱墜地、未經塵世汙染的小天使。


  看起來那天之後,畫瘋子沒有再找到機會出來搗亂。


  喻易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在走到知更鳥和畫瘋子的病房前,將手放在門把上時,最先從病房內傳來的卻不是知更鳥和畫瘋子的聲音,而是李院長朗爽的笑聲。


  聽到李院長的聲音,喻易的腦海中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那日早晨與李院長的對話。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李院長單方麵的傾訴:

  “我原本,也不是什麽能當院長的人,隻是一個普通醫生。在來到這座醫院之前,我是我們院神經外科的主刀。直到我的父母與妻子接連被基因病奪去了性命,我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一度精神萎靡,無力再支撐精神外科的手術壓力。


  為了讓生活變得輕鬆一些,我帶著我的女兒來到了這家醫院。當時這世上唯一能支撐我活下去的,也隻剩下了我還沒有成年的女兒。”


  說到這裏,李院長熄了煙,從辦公桌的抽屜中拿出了一張在相框裏存放得完好的全家福,麵帶得意地示意喻易去看照片裏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他的指尖在照片中那個麵容溫柔的女人那停留了一會兒,才落到了照片中央,那個抱著書,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的女孩身上。


  “怎麽樣,我女兒可愛吧?”像所有父親一樣,李院長翹著小胡子,目中是明晃晃的維護與炫耀。


  喻易心知這其實是一個並不輕快的話題,聞言隻是配合地點頭,並不說話。


  李院長得了認同,心滿意足地收回了將照片收了回來,邊用手摩挲著照片的表麵,邊珍而重之地又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那雙原本還牽著笑紋的眼睛逐漸斂了笑意,目中的情緒也從懷戀變成了淡淡的哀痛。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瞳孔變得有些渙散。這個看起來對生命抱著遠超常人的熱情的男人像是一瞬之間褪去了院長與醫生的外殼,變得無比脆弱。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般,他語調平靜地繼續道:“後來,我的女兒也因為基因病離我而去了。”


  他停了一會兒,才壓抑著情緒道:“那段時間,就像失去了一切,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任何事,似乎都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了。於是,我想到了一了百了。我也準備這麽去做了。可是那天早上,沒等我把注射器裏的空氣推進靜脈裏,辦公室裏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我以為我做了完全的準備,折了SIM卡,寫好了遺書,然後將全家福抱在懷裏。沒想到還是有漏網之魚。想著遲幾分鍾死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又將針管從靜脈裏拔了出來,接起了電話。然後,你也看到了,我活了下來,我至今都在思考我接下那個電話到底是不是個錯誤。”


  “因為電話裏有人告訴我,院長因為基因病猝死了。他們找到了他的遺書——這年頭幾乎每個人都會預留一封遺書,遺書裏有關工作的那部分特意舉薦我當下一任院長,原因竟然是他覺得我很有責任感,能帶領院裏的人活下去。我他媽的也不知道我那副鬼樣子到底哪裏像是有責任感的。”


  “誰知道我當時是怎麽想的,還真的因為這句話生出了使命感,丟了針筒,止了靜脈血。等衝勁過頭,開始後悔的時候,我已經成了新院長。


  當時老院長死的事不知被哪個嘴不嚴的傳了出去,外麵也開始亂起來,院裏原本就人心惶惶的,我這個新官上任的院長要是再自殺,院裏的日子還能怎麽過啊?我就是想死,也不敢死了。”


  “不敢死是一回事,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李院長歎了一口氣,繼續道,“我原本以為離了神經外科,活得能輕鬆一點,現在想想,這世上哪還有能輕鬆一點的樂土?到哪裏都是會死人的,到哪裏都是要痛苦的。我當這院長,已經一年多了,這一年來,院裏所有的死訊都要往我這裏報,睜眼閉眼都是老熟人活著和死了的臉,我經常覺得,自己就要扛不住了。”


  喻易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跟著歎氣。


  “但是小喻啊,扛不住就不扛了嗎?這房頂要是塌了,剩下的人怎麽辦啊?”李院長平日裏精神抖擻的小胡子蔫蔫地垂著,與其像是和喻易說話,不如是對他自己說,“我既然穿著這一身白大褂,就是扛不動,也要抗啊。”


  話音落下,便是久久的沉默。


  李院長攥著一張單薄的全家福,坐在皮質靠背椅上,卻顯得漂萍一般無所依靠。


  半晌,他摸索著打開相框,從全家福後麵取出一張被裁剪過的、皺癟癟的白紙。在他把目光投落在那張紙上時,他曾握過手術刀的、還算平穩的手一時變得哆哆嗦嗦的。


  紙上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著一句話:明天就是我的十八歲生日了,感謝上天,讓我成為了爸爸媽媽的孩子。


  李院長捏著這張紙,突然情緒失控似的,哭得像一個孩子。


  生死麵前,所有人都像個褪去了一切的、單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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