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清晨幽寂的林中, 喻易與黑色國王宿枝正對立而站。


  “罪民,當死。”黑色國王宿枝沙啞的聲音從防毒麵具下傳來,她雙目泛起紅光,目光如濁寒的風色,帶著鋒利的意味。


  喻易收回心下種種猜疑, 回神望去,便見宿枝已然將手中的權杖提至身前。


  比起昨天那個灰撲撲的法杖,這個權杖的賣相倒是好多了。還挺符合他對法杖的想象。


  不過就算法杖再好看, 說死就死, 那他喻某人豈不是很沒麵子?


  大難臨頭之時,喻易不小心又走了一個神。


  隻在頃刻, 大風卷地而起,二人之間的的草葉皆被狂風向著兩側排開。而這, 還並不是這一刻最大的變故。


  喻易挑眉, 脖子微動, 向著身側望去,便見身側的濤濤林海瞬間失了蹤跡, 取而代之的,是絢麗多彩的樓閣。往另一側望去, 另一側也是如此。


  兩側的樓閣皆被塗滿翻滾而鮮豔的色彩, 而織就這些色彩的, 是一道道似熱情,又似偏執的筆觸。堆積的不同色塊相互衝撞著,膨脹著, 膨脹出一種瘋狂與對抗。


  喻易看著一側樓閣上極力宣泄的色彩,想到了梵高。


  兩邊的樓閣皆堆疊而上,堆疊成了兩麵高聳的壁壘,而壁壘之間的天花板,不再是樹林的樹林的陰翳、穿著樹葉間隙投落大地的陽光,而是一種深邃的、旋渦一般的深黑色。


  這是,8階畫家的幻境?


  不,以這上麵的能量波動來看,已經遠遠超過了8階的門檻。


  在恍若實物的樓閣幻境的包圍下,喻易的目光逐漸凝重了起來。


  他隻能通過8階及以下的能量波動來推斷一個人的等階,因為9階的能量波動已經達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可以完美地模擬任何一個等階的能量波動。此外,他並沒有在高次宇宙麵對麵見到過9階的人,並不清楚9階的能量界限是多少。


  但宿芙身上遠超8階初始值的能量波動,讓喻易相信,即使宿芙隻有8階,也是離9階不遠了的八階。


  在喻易片刻的尋思中,來自對麵的殺意不再藏鋒,閣樓上潑天的色彩扭曲作一團,幹燥的土石地麵之下,一種震蕩感霎時往地表刺來。


  喻易如有所覺地低頭望去,在他的腳下,看到了一個泛著熔岩之色的玄奧紋路。


  這道紋路很長。他循著腳下起始位置的紋路向前望去,看到了延伸至宿枝腳下,以及將他與宿枝二人包圍在中間的一個金色怪圈。就像是一個,龐大的法陣。


  做出判斷之後,喻易當即從原地躍起,指尖微動,將5張高級符直接甩至半空。


  五張符紙呈“一”字排列在前,其上的黑色符文同時流轉過金色的光,在半空中自燃起來。


  而這時,地上的法陣已然醞釀完畢,恍若熔岩繪成的紋路之上,向上燃起赤紅的火焰。大地隻在瞬間,便成烈火之陣。


  陣法成型之時,地麵的土石頃刻崩裂,紫紅的光芒從土石崩裂的縫隙間向上透出。通過這光芒,地麵之下的岩漿隱隱可見。


  宿枝站在火海的爆鳴聲之內,冷漠地注視著前方,她綢緞那般的金色長發,隨著滾滾煙塵,肆意飄揚在半空之中。紫紅色的岩漿與火焰,畏懼般自動從她身邊遠走。


  喻易身披單薄的白色道袍,穩穩地著落在一塊尚還完好的石頭上,繡著閑雲野鶴的衣袖隨著他的下落,在半空中徐徐展翼,而道袍背後,展出一個永不因外界變更的黑白八卦。


  紫紅色火焰的包圍中,喻易的皮膚映上火光,但他眉心的那點朱砂,即使在如今,依舊紅得耀目。


  大地之下詭譎而危險的紫紅色岩漿,便是在這時,向上激射而出,而也是在這時,喻易身前半空中的五張符紙,也已燃成灰燼。


  天花板上,那個渦旋著的深邃黑暗,倏忽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八卦圖,隨即,整個被樓閣包圍的空間,便大雨傾盆。


  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帶著獨特的寒意,當雨滴與噴濺的岩漿相撞之時,咄咄逼人的熾熱岩漿,瞬間崩碎成沒有攻擊力的白霧。


  雨水化解了岩漿,卻也帶來了無邊白霧,白霧一時間遮蓋了喻易的視線。


  他蹙起了眉,燃了一張具有破妄效果的符紙。


  不久後,白霧散去,四周的景象再度呈現在喻易麵前。


  這是一個村莊。


  而他,正置身於這個村莊的街道上。


  這裏……該不會是……


  喻易雙目微睜,低頭望去,看到了鋪在腳下的一張紅布,上麵用墨字寫著:

  解命。


  “罪民,這,就是你心中的恐懼?”一道沙啞而不含感情的聲音從身前傳來。


  喻易霍然抬頭,向前看去,看到了神色淡漠,向他走來的宿枝。


  是幻境。


  高次宇宙特殊職業畫家,擅長改變波頻,來幹擾對方的感覺,從而幹擾對方對外界包括顏色等物體表現形式的知覺,構造幻境。而宿枝恰恰就是畫家。


  喻易提醒自己,一手向著袖子中掏去。


  下一刻,他的目光沉了下來。因為指尖所及之處,並不是在他的想象中,應該觸碰到的符紙,而是,粗糙的布料。


  熟悉的白色道袍的袖子,當著他的麵,扭曲成了朱紅色的寬袖,眼前屬於墨鏡的顏色也逐漸淡卻。


  喻易挪了挪眼珠子,發現原本架在自己眼前的墨鏡,不見了。


  周邊空蕩的古式土坯房中,傳來了一陣陣被無限放大的腳步聲。


  喻易猛然抬頭,眼前,一個個穿著短褐、梳著發髻的村民,正從中走出來。


  喻易伸進袖子中的手,無意識微緊,握成了拳。


  這些村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他們的模樣,都是他們死亡那一刻的樣子。


  隻是幻境。


  喻易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提醒自己。


  從目前的環境來看,他剛剛燃燒破妄符的動作,應該也隻是幻境。他現在需要做的,隻是越過知覺對自己的幹擾,看到幻境下的真實。


  村民們步伐僵硬地穿行在街市,揮舞著布滿淡紅色屍斑的手,談論著什麽。


  “村口那個算命的可真邪門,這都已經算死8個了吧……”


  “哪是算命的?湯大師說,那是那些人命裏被邪祟纏了身!那家夥八成是妖孽轉世,出口成災。”


  “什麽?妖孽?怪不得……”


  “……湯大師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隻等明日,那妖孽便會被鎮入鎮妖塔中,永世不得超生。”


  “……”


  “罪民,為何不懼?你看到的,應該是你最恐懼的事情吧。”


  宿枝穿過街市,穿過街市上行走的人,向著喻易走來。她目光冰冷地觀察著,麵前這個神色平靜的青年,一縷驚訝稍縱即逝。


  根據她往常的經驗,此時,應是對麵之人醜態畢露之時。


  喻易正安靜注視著地麵上的“解命”二字,聞言,他意味不明地輕嗤了一聲。


  “為何要笑?”宿枝不解。


  “大概是因為,我恐懼的,從來不是這個。”喻易麵無表情地抬頭,看向距他隻有三步之遙的宿枝,平靜道。


  “那真是遺憾。”宿枝不甚感興趣地,向著一側伸出了她的手。她從不會在意一個螻蟻,最重要的是,一個罪民的想法。


  “隻可惜,幻境因恐懼而生,幻境未滅,就意味著,你並未走出恐懼。”


  喻易動了動唇,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的確如此。


  沒什麽不能承認的,從進入這個幻境開始,不,也許是更早的時候……


  他便在恐懼著。


  恐懼著,那個救不了任何人的自己。


  他知道,地球上那個拿走平安符的小女孩,會死於疾病。


  他知道,原罪伊甸這塊大陸上的人,終將死於一場洪水。


  他恐懼著麵對更多死亡,更多……


  難以拯救的死亡。


  大概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七大鐵則中那條“預言家不得扭轉生死因果”到底意味著什麽。


  並不是不得扭轉,而是根本無法扭轉。


  死於疾病的依舊會死於疾病,死於災禍的依舊會死於災禍。


  幾百年來皆是如此,從他看到那一刻開始皆是如此。


  他擁有看到死亡的能力,卻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著這種能力。


  因為過去的幾百年裏,無論他做出怎樣的嚐試,最終都沒有人,可以逃出死亡的命運。


  沒有人可以。


  腳踝傳來了一陣冰冷黏膩的觸感,還有,一道竭力將他向下拉扯的力道。


  喻易低頭望去,望到了兩隻手,兩隻布滿淡紅色屍斑,牽扯著海藻的手。


  隨即,是幾十隻手,近百隻手,數千隻手,數不盡的手。它們攀上他的腳,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將他狠狠地向下拖拽。


  地下傳來無數道交疊著的,帶著怨懟,帶著恨的聲音。


  “救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們!!”


  “求你救救我們!!!”


  喻易閉了閉眼睛,再睜開。


  他看向他的身前,黑色國王宿枝距他隻有一步之遙,而此刻,他的四肢被無數雙手糾纏著,不得動彈。


  就連八卦陣,也像是陷入沉眠,在他意識徒勞的呼喚中,死死不願出來。


  他近乎被這些手淹沒。


  宿枝的雙目被赤紅覆蓋,她合並了右手的五指,手掌成刀。刀如疾雷那般,直直向著喻易的心髒處襲去。


  就像她曾對骷髏騎士尤翟做過的一樣。


  喻易看得到宿枝的動作,還有動作中的殺意。可他如今,無能為力。


  我這是……要死了?


  真是個萬萬沒想到的結果。


  沒想到,他並不是死於夢中預言的無數種死法,而是出於一種荒唐的理由,死於這位跟他理應沒有交集的黑色國王宿枝。


  雖然他見過這位黑色國王麵具下絕美的臉,雖然死於美人的手中,相比夢裏千奇百怪的死狀,要美麗得多。


  但他依舊很難把死當做一件美麗的事情。


  死了以後,就再也沒機會偷渡回地球了。


  死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小薔薇……他是說三危,三危可是他才認識沒多久的生死之交,他還沒有還他的救命之恩。


  他可不可以不死啊?


  他可不可以再試一次?

  時間,似乎在黑色國王伸出手的那一刻開始,變得緩慢了。就連天色,也跟著暗淡。


  等等……


  喻易聽到了一陣拔刀出鞘的聲音,還有一陣,虛弱的咳嗽聲。


  他看到了一個膚色冷白的修長後頸,看到了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寬闊肩膀。


  “沒事吧。”來人側過頭,輕聲問道。


  天光照亮了他略顯蒼白的側臉,與似乎亙古不變的、冷淡的神情。


  “沒事。”


  喻易感到身上一輕。那些蓄意將他向死亡拖拽的、喧動的手,那些生於幽暗的恐懼,倏地消失無蹤。


  他眼前的,隻是一張蒼白的側臉。


  “沒事,你醒來就好。”喻易彎起了眼睛,笑著說。


  來人,是三危。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評論1?你們認真的嗎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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