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互不相欠
若說這盒膏藥是為了對昨天的唐突致歉,那這張方子怕是就沒那麽簡單了。
明明手中拿著貴比千金的寶物,她的心裏卻沒有絲毫喜悅,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僵滯,最終完全退去,隻剩下一抹深沉與凝重。
果然,她昨天的預感是對的,這個看起來不驚不懼、不驕不躁、始終心平氣和、順水推舟的男人,果真早就已經看出端倪,甚至於,也許他心裏早已猜到了真相。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就更不能留在聽七樓了。
算了算,今天正是步清倬三天一次藥熏的日子。
司陵本以為疏離鬧了脾氣,這幾日都不會到步清倬房裏去,晚上自己乖乖地取了藥熏,準備給步清倬送去,卻沒想到,又一次被疏離攔下了。
隻是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疏離這次的臉色看來似乎並不是很好。
他到底不放心,目送著疏離進了夙夜閣,左右思量一番,並沒有立刻離開,坐在前廳的門口,想著若是兩人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話,他也聽不到,若是真的吵起來,鬧出什麽動靜,他也能第一時間衝進去阻止。
疏離推開門進去,第三次站在這個地方,她已經習慣了這裏的氣味和安靜,隻不過有些諷刺的是,她來了三次,每次心情和目的竟然都完全不同。
“你來了。”步清倬的語氣也是每次都不一樣,第一次試探,第二次調侃,第三次低沉。
察覺到這一點,疏離心中有些莫名的淒涼,斂眉淡淡一笑,徐徐走了進去。
出乎她所料,池裏的水正冒著騰騰熱氣,步清倬卻並沒有泡在池子裏,而是有些懶散地半坐在一旁的木榻上。
外袍褪在一旁,玄色緞子精製而成的長衣正正好合身,襯出他頎長的身形,他一隻手臂墊在腦後,一隻手隨意地撥弄著腰間的玉璜腰佩,一條腿伸直,一條腿蜷縮著,姿態慵懶,卻又透著一股難掩的清貴之氣。
聽到疏離進來的聲音,他偏過頭來睜開眼睛,疏離似乎看到他的眼底閃過一抹落寞之色。
然而也僅僅就那麽一瞬間,轉瞬即逝,待疏離仔細看去,他的的臉上隻剩漠然。
“今天是打算破例了嗎?”疏離朝水池努了努嘴,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藥熏。
“你為什麽會來?”步清倬坐直身體,直直盯著她,“是有什麽話要說嗎?”
“傷及髒腑的心脈受損可不是尋常病症,這些年你肯定深受其苦,應該比我更清楚,想必你也請高人診治過,給你定下每三日熏一次藥熏的規矩,所以你最好按照規矩來,不要隨意變動。”
疏離說著徑直走到水池邊,拉下紅綢,試了一下,發現自己一個人根本沒辦法把盛放藥熏的托盤係上去,便朝步清倬看了一眼,喊道:“過來幫忙。”
步清倬應聲起了身,卻並沒有立刻走過來,目光緊緊盯著疏離,一步一步走得極其緩慢,“司陵告訴我,你說你不喜歡欠人恩情,所以打算做點什麽回報我,卻不知,你是打算怎麽回報我。”
“我覺得,你若願意,不如把白大人請過來,替你診治一番,他既能得小神醫的名頭,這醫術必然不會差了去,興許他會有更好的法子。”
“所以,你才是你要說的重點,白欽。”步清倬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疏離手上動作一滯,垂下眼眸沉吟片刻,將藥熏放到一旁,回過身看著步清倬。
“既然事已至此,看來我也沒有必要多言了。”她說著搖搖頭,“我今日來,不是來和你爭論白欽的事,我隻是覺得不管怎麽說,這些天確實是你一直在幫我,現在我既然要離開,理當過來親自向你道一聲謝。”
步清倬眸色倏忽一沉,“離開?”
“離開。”疏離重複了一遍,“從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跟你說過,我來九因是報仇的,而你也說過,等我報了仇,是去是留全憑我意。如今我大仇已報,還能留著這條命,最應該感謝的人便是你。司陵已經跟你說了,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別人的,向來恩仇必報,所以你放心,就算我離開了聽七樓,也一定會想辦法回報你這份恩情。”
步清倬眯了眯眼睛,後退一步,“你是真的打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疏離愣了一下,她似乎從他身上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便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不能走嗎?”
“嗬嗬,既然你說要回報恩情,何不等回報完了再離開?空口無憑,又如何能讓人信服?”
聞言,疏離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似乎沒想到步清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瞪著他看了看,突然低下頭去輕笑一聲,感覺有些荒唐地搖了搖頭。
“步清倬,原來我的感覺是對的,你果真……心思多變,讓人看不透。”
疏離微慍,努力壓抑著心底因為失望而湧起的燥怒,“抱歉,你的提議我不接受,我隻能向你保證,我一定說到做到,至於你信或不信,那是你的事。”
說罷,她轉身朝著門外走去,剛邁出腳步,身後一道淩厲的掌風便驟然襲來。
疏離心頭一凜,迅速側身避開,掌心運氣,回身迎上步清倬,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從他腋下拂過,一掌橫劈過去。
步清倬反應極快,似乎早已料到疏離會用這一招,反手抓住疏離,旋身一轉,移到了疏離身後。
好在疏離身若無骨,手腕一轉便從他的掌中掙脫,卻在後退的時候,不慎一腳踢到了藥熏的托盤。
隻聽得“咣當”一聲,盤子飛了出去,疏離眉心一擰,立刻掠身而起,撲過去接住托盤,自己卻閃避不及,側身撞在屏風上。
萬幸她身形靈巧,並未將屏風撞倒,借力又掠了過來,踉蹌了兩步方才站穩。
見她此舉,步清倬怔了怔,轉而便有些後悔方才出手,心底原本憋著的一口氣也散去了大半,正欲上前詢問疏離可有傷到,就見疏離沉著臉色連連冷笑。
“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她嗤鼻一笑,俯身將藥熏放下,朝著屏風退去,“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必再隱瞞了。我說我要回報你的恩情,是因為我一直都認為若非是你,我疏離怕是活不到今日。可是步清倬,我也要告訴你,若非是我,也許就不會有如今救我一事。那日在九因城外,我多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這麽算來,你我便是彼此相救過一次,如今兩不相欠了。”
聽到裏麵動靜的司陵慌忙衝進來,正好聽到疏離這句話,神色疑惑地皺皺眉,正要喊住疏離,疏離卻突然自己停了下來。
她回身一瞬不瞬地看著步清倬,眼底的冷色越來越濃,“你為什麽不問我,我說的九因城外那一次,究竟是哪一次?是因為你早就知道我是誰,知道我就是那晚救你的人,是嗎?可是這麽長時間,你卻一直在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她忍不住輕笑兩聲,笑意微涼,“這也不算是你的錯,人嘛,身在江湖,尤其是你這樣的身份,若是沒有一顆七竅玲瓏、深思詭譎的心,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不怪你……”
“現在好了,我救了你一次,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們扯平了,從今往後你我便是互不相欠,再無瓜葛。我會立刻離開聽七樓,任何人都別想阻攔我。”
“不對……”司陵連連搖頭,“事情不是這樣的,不止一次,疏離,其實公子他……”
“閉嘴。”步清倬睇了司陵一眼,打斷他,而後又向疏離看去,“好,兩不相欠。”
疏離最後蠕了蠕嘴唇,欲言又止,看了地上的藥熏一眼,又看了看司陵,沒有再出聲,毅然出了門去。
“公子……”司陵有些喪氣地撇了撇嘴,“為什麽不告訴她,三年前在岷城,你便救過她一次?”
步清倬低垂的雙手握得咯咯作響,麵如寒冰,“從今往後,這件事不許再提。”
“可是公子……”
“為什麽?”夜辭再一次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司陵身後,突然開口,嚇了司陵一大跳,幾乎是彈跳到了一旁。
夜辭自己卻麵不改色,“三年前在岷城,殺了她家人的盛家人她能牢牢記了三年,又一路追到九因,殺了盛家五口報仇,那三年前救下她的那個人,她必定也會牢牢記在心裏,甚至還有可能也一直在找你,你為什麽不告訴她?”
“現在已經沒有告訴她的必要了。”步清倬瞥了夜辭一眼,眼角的笑意越來越冷。
“難道你真的打算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離開聽七樓,離開九因?”
“離開?”步清倬輕笑,“我不讓她離開,她就休想離開九因城半步。對我來說,她還有可利用的價值,想就這麽一走了之?那我找了她這麽多年,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力氣?”
夜辭聞言,微微一驚,瞥了司陵一眼。
司陵當即會意,“哦,這水有點冷了,屬下去讓人備些熱水。”說罷,一溜煙地奔了出去。
夜辭這才看向步清倬,“她當真是你要找的人?”
見步清倬默認,他又問道:“你何以確定?就憑著那一首沒頭沒尾的詩?”
步清倬垂首,沉默良久,輕聲念道:“閻羅殿外從天降,六六之時伴君旁,生生世世求不得,大紀輪回入丘梁……你不覺得,說的就是她嗎?我可能忘了告訴你,她是八月二十那晚進入聽七樓的。”
“八月二十……”夜辭凝眉想了想,“你遇刺那晚是八月十七……三天,如此之巧?”
“生生世世求不得,大紀輪回入丘梁……夜辭,五百年的大紀輪回就要到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找到七曜轉世,完成七曜之咒,迫在眉睫。”
夜辭看向步清倬的眼底疑惑深濃,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清倬,你當真就如此相信那傳聞中所謂的七曜之咒,相信那個人?”
“信。”
“為何?”
步清倬略一沉吟,腦海裏有一些詭異的畫麵閃過,“因為他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我以外,絕對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的事。”
“可你相信的,究竟是他口中所謂的七曜之咒,還是因為這個七曜之咒而帶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