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時程做了個夢。
自從成為亡魂之後, 他很常在精神疲勞時陷入恍惚,接著他便會做夢, 可那多半都是夢見生前的事,有時在拍戲,有時是上節目的時候,有時可能更年少一點,那時他還沒遇見封行, 還沒成名、身無分文, 厭惡他的伯母讓他趕緊腳踏實地去工作,要不就威脅要拿刀劃他的臉。
聽說人在死的那一瞬間,會看遍生前的所有回憶, 時程隻是被封行掐著就死了, 之後便在未來蘇醒,當時他啥都沒看到, 於是他想大抵是這樣,午夜夢回時那些回憶才會趕著放映起來。
然而無論是哪時的記憶,卻幾乎都是惡夢。各式各樣痛苦、悲傷, 甚至絕望的都侵擾著他,明明就是個在熒光幕前光鮮亮麗的家夥,怎麽會連點美好的回憶都沒有,時程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不知足,還是這世上的任何事,本來就很容易表裏不一。
然後這會兒也一樣,他在強烈的風聲, 以及幾乎要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喪失了意識,接著過去的畫麵便又湧了上來。他被那個該死的表哥鎖在倉庫裏,外頭嘩啦啦的下著大雨,他又冷又餓,又渴的受不了,隻得就個小縫捧些雨水來喝。他才喝了一口就感到莫名的反胃,掩著嘴就要嘔出來的時候,場景一換,他又來到自己的公寓。
那是在A市市中心的那一幢,躍層的格局,淺黃的色調,乍看之下很是溫馨,卻隻住著他一個人。
他的經紀人周連就站在眼前,遞給他一玻璃杯的開水還有一手心藥片。
“快些好,才有劇組要你。”他那話說的很中性,估計還帶著點玩笑意味,可對於時程生的是什麽病,醫生怎麽解釋,他一句話也沒有提。
再後來就是封行。
“有你時影帝擋在前頭,哪有我們這些後輩的活路?”
“隻要你說要演洛恒山,沒人敢不讓你演。可憐我台本早背得滾瓜爛熟,一通電話,洛恒山成了白錦,一切都得重頭來過。”
“時程,我敬你是我的恩師,而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別恨我。”
在片場那會兒的話不斷反複,明明是封行嘴裏說出來,聲音卻響在了四麵八方。
一樣,總是一樣。
時程幾乎是反射的閉上雙眼,等待封行將他推倒,再用雙手掐上他的脖頸。
可就在此時,預期的難受並沒有來。他還在呼吸著,心髒也好像仍再跳,接著他便聽見鍾若的聲音。
“卡,洛恒山,你的台詞呢?”
洛恒山?台詞?
他有些膽怯的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環山地景,雖然風有些大,飛沙走石的嚴重,可天氣卻挺好,一抬頭就能看見陽光與藍天。
時程愣了一下,回過頭,就看見鍾若站在邊上,身旁是攝影團隊,還有些打下手的劇組人員,然而視線一撇,他卻見季於然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邊吃著甜筒邊和謝瑩瑩聊天。
季於然不在,他們不是在拍他,既然如此,又到底是誰演的洛恒山?
“時程,你怎麽,忘詞了?”
黃沙滾滾的另一頭,時程看到另一名男人向他走來。對方穿著一身軍裝,筆直的站在山地上,那個人演的是白錦,但卻不是封行。
那樣熟悉的身型,熟悉的語調,是祁蕭,在久違的噩夢之後,祁蕭竟是走入他的夢裏來。
祁蕭的麵容很柔和,說話的語氣也很輕緩,他手掌撫過時程的臉側,為他拂去些沾上的沙土。這才牽起他的手道:“你得走過來找我,忘了?”
他話一說完,便聽到鍾若如雷貫耳的吼聲:“祁蕭,現在還在拍戲,我不想看你倆秀恩愛。”
祁蕭氣的走了,但他不是氣時程,而是氣鍾若。他罵了聲多管閑事,便走回自己本該待的位置。祁蕭還是祁蕭,時程沒看錯,他在罵鍾若時那想殺人的表情,就跟他認知的一個樣,可眼下這情況又是怎麽回事?
突然覺得有些喘,時程便顫抖的抬起手,他本來是要捂嘴,卻意外看見那原本染上些髒汙,怎麽抹都抹不掉的襯衣袖口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藏青,還帶著淡金色的邊線。
那是戲服的軍服,現在就紮實的穿在他的身上,也就是說……
“時程,你要恍神到什麽時候?這場拍完就要收工啦。”
鍾若的聲音再度傳來,她修長的指頭指向祁蕭的方向:“快點喊白錦,然後衝過去抱他,這不是全戲最感人的時刻麽?你在戰爭中並沒有死,你倆久別重逢……”
鍾若急促的指點道,然後幾乎沒給時程猶豫的機會,手一揮,朝著眾人便喊了聲:“開始。”
時程本想叫停,但大腦還猶豫著,他的身體便率先的運作了。他踏著不穩的山路跑過去,與等在對麵的男人緊緊相擁。
“祁蕭,我喜歡你,你和我在一起吧,永遠。”
時程很清楚他這是在夢裏,也正因為是夢,他才敢這麽說。他用力的擁住祁蕭,就像要深入骨髓,祁蕭也牢牢的回抱著他。
“你台詞又錯了,會被鍾若說重來。”他在時程耳邊道,氣音吹進時程的耳裏:“我也喜歡你。”
他一字一字緩慢的說,然後勾起時程的臉,便親吻他的嘴唇。
雙唇一樣炙熱,卻不再同過往那般冷硬,沒有蠻橫,也沒有啃咬的痛楚。唇舌交纏,他們是真像摯愛一般吻著彼此,他非常賣力的與祁蕭吻著,他甚至誘惑他,用著舌頭去勾他的上顎勾他的牙齦,他從沒這麽主動過,除了演戲之外,雖然現在也似乎是在演戲,可既是夢裏,時程便不想管了。
反正在夢裏祁蕭便不會拒絕他,因此他作風也更大膽一些,他甚至將祁蕭推倒在地,自己坐到祁蕭的身上去,就著他的腿間上下擺動著,然後解開自己的衣物,讓祁蕭觸摸他的身體。
祁蕭的指腹因長期用槍而長了繭,那摩娑起來該是疼,但時程卻覺得舒服。他倆旁若無人,兩具身體緊密的交纏在一塊,好像全世界隻有彼此,時程覺得從沒這樣羞恥過,但他還是沒有停止動作。
這夢太美,美的讓他不想醒來。
時程又想哭了,淚水滑過他的眼角落在他的衣領上,他死後不隻比生前容易作夢,似乎也比生前愛哭。昨晚在辦公室裏時哭,今日在懸崖那頭時也哭,他哭的眼睛都要腫了,卻還是無法發泄心塞的感覺。
他伏在祁蕭身上哭泣,感受著他將他緊擁入懷,祁蕭的身體是如此溫暖,暖的讓他不想離開,然而就如同童話故事裏頭的咒語,總會有時效一般,既然是夢,就總是會有醒來的時候。
滾滾黃沙消失不見,順道帶走祁蕭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大雨過後泥土的濕氣,野獸的叫聲,樹叢的沙沙響,以及水滴落在地上清脆的聲響。
時程被這些雜響吵的不得安寧,幾番抗衡後,仍是微微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遠在天邊的一抹黯淡月光,但正因為這一絲光亮,才得以姑且照亮一點黑暗。
時程就躺在深穀的正中央。他輕坐起身,就見藤蔓植物繞在他的四周,身子底下則壓著一整片雜草,土地有些濕黏,附近也能聽到湍急的河水聲。可即使是穀底還是很廣闊,撇頭隻能看見一邊山壁的黑影,另一側則幾乎瞧不見。
他的確是摔下來了,唯一萬幸的是他身體並不疼,並沒有因摔落而受傷,看來雖然他的身體一直失控,但最後跌落的關鍵時刻還是發揮了魂體的作用,不過這也代表一切將繼續維持原樣,他並沒有就此消失。
其實時程是想過的,若借著這會兒消失不見也許挺好,縱使有些不舍,但也不必再去思考往後,但顯然他還不到時候,老天並未讓他如願。
隻是,接著他該怎麽辦?
他不想一直坐在藤蔓旁邊,總覺得那卷起的植物遲早會繞上他的腳,奪去他的行動,於是時程站了起來,走到山壁的邊緣。
回頭去找祁蕭,還是待在這兒直到升天為止?
時程本來選擇的是後者,但他一會兒就反悔了。他並沒有忘記他摔落當下祁蕭見他的眼神,那是一種既錯愕又悲傷的神情,無論是哪一種多一些,那都不是個不痛不癢的眼神。
他還和祁蕭約定好,今晚得等他回房裏談,盡管那很像是祁蕭單方麵的命令,但早先他就是抱持這樣的想法才進入雲山的,那縱使現在遇到意外,讓他不得不掉落這裏,他還是說什麽也得回去才行。
於是時程便嚐試離去。
他先試著將自己的身子騰空飄起,但試了很久並沒有成功,想來他一開始就和一般認知的鬼魂不同,讓個鬼飄著幾乎是輕而易舉,但他隻有在祁宅那回嚐試過,而且縱使飄著,卻是由上往下。
於是他又試圖攀爬。他透過意念設法去碰觸岩壁,然而他很快便發現這是不切實際的選擇。畢竟縱使意念在短時間內發揮效用,讓他足以摸到山壁上突起的岩石,但真要返回原本的山頭,那卻單單不隻是觸碰而已,那還需要十足的體力才行。
時程的體力壓根不夠,因此他在爬到大約五米高的時候,整個人便失去了專注力。疲勞導致意念消失,手撲了空,也讓他重心不穩掉了下去。
最後的方法便是穿透,像他當時來拯救祁蕭一樣。隻要能穿過一整座山,估計也能回到洋房那頭,於是時程將手碰在了岩壁上,放鬆身體就想穿進去,可無論他放的多久,他的手還是觸摸到冰冷的岩石。突然間他又像是下墜那會兒,好似擁有實體一般。
一但起了這種感覺,一時半刻便很難自主恢複回來。查覺到這點,時程簡直想打斷自個兒的手,自暴自棄的便坐到了地上。
他多少知道自個兒魂體會這樣的原因,那其實也是意念所致,是他看著季於然能夠正常的和祁蕭在一塊,強烈的忌妒產生的結果。
在方才那場夢境後他才知曉,原來這就是他最赤/裸的想望。
擁有身體,擁有生命,然後舍去過去的痛苦與寂寞,擁有一個愛著他的人。
這是他追求著卻永遠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時程看著在月光下時而透明時而又像實體的身體,無能為力,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憋屈與絕望。
這時鏘的一聲,一硬物落到地上的聲響,劃破夜裏的寧靜,時程被嚇了一跳,便朝聲音的來源看去。
那是一塊碎石,因長期風化,又加以時程方才抓著攀爬,它受不了重便脫離岩壁落了下來。在與地碰撞後磨出個銳利的尖角,在月色下彷佛會反光,就像把利刃。分明是塊不顯眼的石塊,卻激起時程的注意,時程蹲下身子,便將它給撿起來。
這次意念有效,手掌並沒有穿透石子,石頭粗糙的表麵讓他憶起祁蕭的繭,夢裏祁蕭就是用那樣的繭磨蹭他所有不可告人的地方。可在夢中的那場鎖情,洛恒山和白錦似乎有好結果,事實上卻是沒有的。
嚴琛最後的結局還未寫出,他不知電視劇的怎麽樣,但就他所知,原版鎖情的最後,洛恒山為了掩護白錦的小隊,被敵方的炸彈炸的性命垂危,他又不願被逼供,就是拿著類似尖銳的石子自殺。
洛恒山死的毫無留戀,因為他終究明白過來,作為個男人,無論如何白錦並不會響應他的感情。時程感覺他好像多少也能體會。
時程突然有些好奇,假如自己和洛恒山是相同的境遇,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反正若他是貨真價實的鬼魂,那洛恒山會死他便不會,就當是做個測試,於是鬼使神差的也舉起了手中那塊石頭。
他宛若被什麽幻影操控,或是被迷惑心智,拿起石子就要往頸邊劃劃。
然而,就在鋒利的尖端距離不到一厘米時,他突然手上一痛,石子被個強烈的力道震出去,接著他就被人拎住領口提起。
“你到底在做什麽?時程!”
巨大的男人吼聲迎麵而來,時程耳邊嗡嗡作響,頓時一愣,所有動作也立刻靜止。
他看著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顫抖的開口道:“祁…祁蕭,你怎麽會……”
“你還知道叫我,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大老遠來找你,不是要看你尋死這種該死的東西。”
祁蕭非常生氣,狹長的眼睛裏盈滿憤怒,他一把抓著時程,一腳則把地上的石子踩成了碎屑。
磅的一聲,劇烈的聲響也讓時程瞬間清醒過來。
“等等我沒有,你誤會了。”
雖然還無法從祁蕭突然出現的難以置信中恢複過來,但時程還是道:“我沒有要尋死,我隻是想做個測試確定我的意念消失了沒有……”
他急忙辯解,可祁蕭並不想聽。
“你最好編個更好的理由,時程,我來尋你,你跳下山崖,我差點就想跟你一塊跳下去。”
祁蕭怒吼道,也許也是心急,他頭一次話說的語無倫次,幾乎讓人無法聽清。
“祁蕭,我……”時程想說話,又或說想再解釋,但卻因大腦紊亂而失語。
眼看倆人就要僵持不下,分明是重逢,氣氛卻顯得劍拔弩張,時程內心一慌,就想去反抓祁蕭的手……
這時幾縷白絲從頂頭降下,落到了祁蕭的肩頭上。
又下雨了。
下雨的山裏溫度本就會下降,更何況是低穀。時程淋不到雨沒什麽,但祁蕭連傘都沒拿,一下就濕了肩頭。雨水突如其來的打擾,也讓時程真正的回過神來。
“得先躲雨才行。”
他開始僵硬的左顧右盼,就想循個能躲雨的地方,正好祁蕭也有相同的打算。
“好啊,先躲雨,待會咱們再慢慢算。”
他一聲令下,時程隻覺胳膊上再次一疼,接著便被祁蕭扯著往不遠處樹後的個山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