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這一刻成為了張起靈生命中最煎熬的幾分鍾,他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解釋,隻能上前抱住吳邪,緊緊地摟住懷裏焦躁的大男孩。張起靈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語言是如此貧乏,他想澄清,想辯駁,想告訴吳邪自己有多麽在乎他擔心他,可是他湊不起拚不齊那些語句,它們像情緒爆發的吳邪一樣失控,明明一張口就能發聲,卻雜亂無章,一團亂麻。


  吳邪的臉深深埋在張起靈的肩窩裏,良久,抬手推開了他。


  “你在這裏睡吧,不早了,我去重新登記一間房。”


  這一夜兩人都失眠了,吳邪新住下的房間就在隔壁,僅僅隔著一麵牆,卻看不到牆那邊近在咫尺的人同樣在黑暗中輾轉難眠。


  吳邪從口袋兜裏摸出一根煙,傳統的葉子卷煙,是他之前在旅館前台特意買的。淩晨的小鎮隻有灰蒙蒙的路燈和黑得深邃的天際,他出神地站在窗口,卷煙在食指和拇指指腹間無意識地揉撚著。


  憤怒?

  怎麽可能,他又怎麽舍得真正的遷怒張起靈。


  吳邪傾盡自己全部的熱情去愛著這個男人,可是直到今晚的衝突爆發時他才忽然意識到,這份感情給予給張起靈的不僅僅是勇氣和力量,更多的卻成了桎梏和牽絆。


  是他,讓青狼獒的隊長在做每一個決策前都變得畏手畏腳。


  吳邪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麽。


  天蒙蒙亮的時候,吳邪再次敲響了張起靈的房門,這一次開門的卻是陳雪寒。張起靈背對著站在窗邊,腳邊散落了一地煙蒂,他聽到聲響轉過頭,看到吳邪的時候怔了幾秒,又轉了回去,默默摁滅指尖剛剛點燃的煙。


  男人似乎總會在脆弱時不自覺地依賴尼古丁的味道。


  “隊長。”吳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平靜,他從來沒有見過張起靈這般毫無節製的借助香煙麻痹自己。“既然已經找出內奸,我們必須盡快有所行動。”


  陳雪寒瞟了一眼張起靈,後者看起來並沒有回答的打算。“實際上,”陳雪寒盡量保證房間裏的氣氛不那麽微妙,“我們正在尋求一個萬全之策。”


  吳邪的態度卻是不同以往的格外強硬,“不,現在的境況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萬全之策,我們隻能冒險。”


  陳雪寒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隊長,吳邪的話語一針見血,這也正是之前他和張起靈一直爭論不下的地方。


  那個男人,絕不同意拿吳邪的安危當做行動賭注的籌碼。


  “要徹底扭轉一直以來被控製的局麵,我們必須逼迫敵人動手,爭取主動權。”吳邪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天亮就以身份暴露為由送我回國,劉嘉明沒有時間做更細致的部署,充滿漏洞的出擊會讓我們有機可乘。”


  張起靈終於開口了,“你有多少成功的把握。”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們不嚐試,這個數字永遠是零。”吳邪嘲諷地笑了一聲,毫不退縮地直直迎上張起靈的目光,“怎麽了隊長,你親自導了一出好戲把我推出去,現在又是在擔憂我的安危嗎?”


  明知道不是這樣,可是他必須把憤怒和冷酷偽裝到底,“說到這裏才想起來,怎麽都不見瞎子?”


  這個問題再次讓張起靈陷入沉默,瞎子毫無預兆的出走,讓持續受挫的青狼獒再度麵臨支離破碎的雙重打擊。陳雪寒輕歎了一口氣,接過話頭道,“瞎子他另有任務。”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多過問。”吳邪點點頭,重新將話題帶回到任務上,“隊長,雪寒哥,戰鬥已經開始,我們沒有退縮的餘地了。”


  你們看這風雲湧動的陰詭迷局,你們聽遠方已然吹響的號角,我們隻能在荊棘與黑暗之中殺出一條血路,隻為了終有一天,我能和我的愛人在陽光下盡情擁抱。


  在這之前,我們必須浴血奮戰。


  因為我們是軍人,是這片沃土的最後一道防線,也是這個民族最堅硬的一層盔甲。


  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好。”


  這是張起靈最後的答複。


  他知道,他的菜鳥小兵已經成長到足夠強大了。


  而最終一戰,也終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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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沒做過多解釋,一大清早劉嘉明便被神色匆匆的陳雪寒通知緊急撤離。張起靈和吳邪早已收拾妥當,一行四人均著當地的民族服裝以作掩飾,一前一後上了兩輛出租車。


  “怎麽忽然撤離了?到底發生什麽了?”一上車劉嘉明就忍不住連連發問天衣無縫的演技,如果不是瞎子,他們幾乎沒可能從他的言行中找出破綻。


  陳雪寒言簡意賅地指出目前的困境,“吳邪身份暴露,瞎子出走,在找出隊伍裏的內奸之前,我們不能再繼續冒險。”


  “瞎子出走?”劉嘉明敏銳地捕捉到一個重要信息,“瞎子叛變了?”


  “不。”陳雪寒冷靜地否定道,“青狼獒的隊員永遠不會叛變。他隻是和隊長出現意見分歧罷了。”


  劉嘉明不再說話,閉上眼睛靠在後座上。他回想起和瞎子打過交道的曆曆場景,那是一個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危險分子,總是掛著痞裏痞氣的笑意,仿佛什麽都不在意,其實什麽都洞察入微,了然在心。


  有趣啊…… ……


  親眼見證這個被國安局捧上天了的精英隊伍四分五裂,真是讓人心癢難耐呢。


  別著急,接下來,還有更多的驚喜呢。


  劉嘉明並不著急有所動作,從旅館到機場一路都行進得格外順利。吳邪和張起靈率先進了安檢口,兩人特意隔開兩排椅子分別坐下,吳邪順手買了一份報紙拿來擋臉,也看不懂說的什麽,就盯著版麵上大幅的新聞照片暗暗焦急。


  解雨臣的法蒂瑪紮赫拉莊園在當地頗有名氣,昨天發生了那麽大的變故,今早鋪天蓋地全是和爆炸相關的新聞。可是直到如今莊園主人也沒露麵,不僅如此,連劉嘉明也按兵不動,吳邪已然孤注一擲,如今又怎麽能夠坐得住?

  “請問?”


  身邊忽然響起一個稚嫩的童聲,吳邪聞聲轉過頭,看到一個黑黑瘦瘦的利比亞小男孩。


  “請問你是齊羽先生嗎?”那個男孩怯生生地看著吳邪,費力地吐出並不標準的英語單詞,“有位先生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吳邪心裏咯噔一響,接過男孩遞上的並沒封口的信封。他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更加疑惑,壓抑住砰砰狂跳的內心,禮貌地用阿拉伯語回了一句“謝謝”。


  信封裏隻有一張白卡紙,上麵用油性筆寫著三個字,秦海婷。


  終於,要開始了嗎。


  吳邪抬起臉,目光與遠處的張起靈相撞在一起。即使隔著再多喧囂的人群,他們總能心照不宣地捕捉到彼此的視線,那是一種心意相通的默契,默契到幾乎讓吳邪忘記了自己還在扮演一個生氣者的角色。


  “小哥,要開始了。”


  擦肩而過的時候,吳邪低語道。


  “放手去做,”張起靈的指尖輕輕掠過吳邪的指尖,或許隻是手臂不經意的擺動吧,可是這暖意仿佛具有魔力,讓吳邪的每一寸肌膚都充滿了力量。“我會保護你。”


  張起靈的愛是自私的,是小心翼翼的,可是一旦他愛著嗬護著的這個人堅定了決心和方向,那他便是最堅固的城牆,為他擋下所有的疾風驟雨,電閃雷鳴。


  行程再度發生改變,四人避開人群在樓梯的拐角處低調碰麵。吳邪簡單陳述了收到匿名信件的經過,對於去救秦海婷的決定十分堅決,“海婷生死未卜,既然敵人發來了戰書,我們就不能拋棄同伴。”


  張起靈冷靜道,“目前沒有證據排除秦海婷不是巴哈姆特的內奸。”


  吳邪稍稍提高了音量,“就因為沒有證據,所以即使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擺在眼前也要置之不理嗎?”


  “行動不是由情感指揮,而是由理智支配。”張起靈依然不為所動,將一個被顧慮束縛住手腳的隊長形象扮演到底,“青狼獒再也承擔不起哪怕一點失敗。”


  劉嘉明饒有興致地觀望著,他喜歡這種決裂的戲碼,這是他的傑作,愈是激烈的矛盾,愈能填充他膨脹的成就感。


  吳邪心知肚明對方想著什麽,沒關係,劉嘉明想看什麽,自己就給他演什麽。


  “青狼獒?!”吳邪冷笑一聲,“連自己的隊員都看不住,張隊長,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青狼獒嗎?”


  張起靈的拳頭驟然握緊,狠狠咬住的牙關在側臉繃出一條清晰的痕跡。


  看看!多麽逼真的憤怒,多麽恰到好處的情緒掌控!□□的劉嘉明以為就你一個人會演嗎,吳邪無不自豪的在內心呸了一口,老子的男人還沒出手,瞎蹦躂兩下還真以為自己能飆上天了。


  “我不管你怎麽想,秦海婷我救定了。”吳邪一錘定音,“青狼獒要做慫蛋那是你青狼獒的事,從今往後我不再是齊羽,我是吳邪。”


  媽的,真痛快!


  憋屈了這麽久,半真半假,半瘋半癲,終於在今天把這麵具徹底捅得稀爛,從此之後,他是吳邪,再不是齊羽!

  “吳邪說得沒有錯,我們不能拋棄夥伴。”所謂的各司其職各有分工,陳雪寒咳了兩聲,上前一步扮演調和的身份,“可是隊長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吳邪語氣裏滿滿都是不信任,“所以呢?”


  陳雪寒的聲音溫和卻堅定,“所以,人要救,但是不能搭上整個隊伍一起冒險。”


  避免團滅的最好方式就是分散風險,張起靈以隊長身份要求參與救援行動,剩下的劉嘉明自然便和陳雪寒一組暫時隱蔽等待消息。劉嘉明對這個分配沒有任何異議,他像個尋常的大學講師一樣配合,在生死是非的緊要關頭沉默地服從安排。


  吳邪同張起靈一道走出機場,天依舊是純粹得一絲不暇的湛藍,仿佛輕輕一碰都會連著層雲蕩開月白的波紋。這世界真是奇妙,他走進這個機場的時候還前途未卜,現如今卻已然踏上了和敵人正麵交鋒的道路,時間的洪流朝著前方奔騰著,你永遠也不知道一下被席卷而來的究竟是驚喜,還是再也無法回頭的遺憾。


  而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正在流淌的每一分一秒都不虛度吧。


  吳邪忽然動手撤去了身上的偽裝,眼鏡,胡子,長袍,一件一件,毫不畏懼路人驚訝的目光,隨意地通通丟棄在地上。他們已經偽裝得太久,久到都忘記了真正的自己在陽光下應該怎麽呼吸,怎麽細賞這青空飛鳥,柳動蟬鳴。


  張起靈微微有些訝異,轉過頭的吳邪卻是突如其來的衝他燦爛一笑。他的側臉籠罩在晨光中,一半明晃一半斑駁,他笑的時候,牽動著睫毛的剪影在光暈中微微顫動,像廣袤夜幕裏的一簇火光,以燎原之勢,瞬間點燃了這個星空。


  張起靈仿佛又看到了訓練場上那個灼灼發熱的小太陽。


  “都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吳邪滿眼都是占到大便宜一般的心滿意足,“索性脫了這些偽裝唄,反正不管我們走到哪裏都會有人找上門來的。”


  “咱們幹脆去市集玩玩。”


  “找個地方大吃一頓。”


  “吃完後去酒莊瞧瞧,隻要最好的,隻要最貴的,趁還活著痛痛快快瀟灑一場。”


  張起靈安靜的聽他說著笑,或許連自己都不知道,他看著吳邪的眼神有多麽溫柔,“好,聽你的。”


  即使知道這些不過是你發泄緊張的胡言亂語,還是都聽你的。


  吳邪找不到一個工具來衡量這幾個字到底有多少重量,他隻知道腦海裏有什麽一直緊繃的東西斷掉了,那聲音清脆響亮,蓋過了內心所有嘈雜的掙紮和喧囂。


  “利比亞信仰□□教吧?”


  吳邪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張起靈點點頭,雖然暫時並沒跟上他跳躍的節奏,“怎麽了。”


  “想做點壞事啊…… ……”吳邪揚起臉,滿目都是閃閃的光亮,“麵具戴的久了,都快忘記原來的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了。”


  原來的吳邪嗎?


  他自由,狡黠,滿腦子的小聰明,最是受不得規矩條框的束縛。


  電光火石之際,張起靈隻覺得唇間覆上一層溫熱,灼熱的鼻息繞上自己的呼吸,吳邪端正俊氣的臉就在眼前。


  他閉著眼睛,吻得專注。


  然後輕輕一咬,留下緋色的淺淡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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