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旅遊團從北京首都機場出發,目的地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市,整個飛行距離近4400英裏,需要在高空中待上11個小時左右。
吳邪拿著登機牌尋找著自己的座位,這種飛國際航線的客機一般都是雙通道寬體機型,客艙舒適寬敞,還有漂亮的空乘微笑著提供無微不至的服務。替吳邪引路的是一個黑發的土耳其女郎,鼻梁高高的,眼睛又黑又亮,□□,真正的一顰一笑都攝人心魄,吳邪一邊在心裏默默感歎著種族差異,一邊用剛學會的蹩腳土耳其語同她道謝。
“梅魯西,梅魯西。”
對方嫣然一笑,紅唇輕啟,咬字清晰的中文發音,“不客氣。”
美人就是美人,連聲音都像鈴鐺兒般空靈動聽。
靠近過道的位置上坐的是秦海婷,戴著耳機,正專心研究著手裏的旅遊攻略書。吳邪又看了一遍自己的登機牌,確認是中間的位子無誤,這才輕聲請她起身借過一下。
“嗯?”秦海婷取下一邊的耳機抬起頭來,看見是吳邪,頃刻有笑意從眼角蕩漾開去。
“你坐這裏?”
“嗯,”吳邪指了指她旁邊的位置,半開玩半認真道,“我睡相不太好,可別到時候把你嚇著了。”
秦海婷發出輕輕的低笑,“沒事,我睡相也不太好。”
兩人正說著,漂亮的土耳其空姐又引了一個人過來,連帽衫,卡其褲,木著一張和周圍熱鬧格格不入的麵癱臉,不是青狼獒的張隊長又是誰?
吳邪低下頭去,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和女孩搭著話。
安檢的時候他不經意瞥到了張起靈的登機牌,是後兩排靠窗的位置。吳邪心不在焉地等著人走過去,卻不料男人的步子停住不動了,緊接著空姐禮貌地麻煩吳邪和秦海婷起身一下,以便能讓這位先生坐進去。
“你看錯了吧?這裏是37排。”生怕對方不能全部理解,吳邪幹脆又用英語說了一次,“這裏是第37排。”
空姐微笑著搖頭,同樣用英語答道,“這位先生的座位確實是這裏沒錯。”
正僵持著,遠遠看到瞎子夾雜在一群人中有說有笑地走過來。這個團大概有30來人,退休的老頭居多,還有幾個白領和家庭主婦。吳邪隻道他那張流裏流氣的皮囊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敬而遠之,誰知道這家夥當真是有師奶殺手的潛質,三言兩句神侃,輕輕鬆鬆便俘獲了一大批婆婆阿姨的青睞。
“相對於印象主義或者是超現實主義,我更讚同與偏向攝影的寫實性。”
吹吧你,是你根本就照不出來好吧?
“曾經有個很偉大的攝影師說過,「隻有探討忠實,才是我們的使命」。”
小樣,查百度百科了吧。
“這是斯蒂格利茨的原則,也是我的座右銘。”
為了扯淡連名字都背下來了,看來也是蠻拚的。
相對於吳邪內心洶湧翻滾著的吐槽,顯然,這一招在婆婆阿姨聽來卻分外受用,就連一些資深愛好的老頭也湊了過來,煞有其事地跟他探討起有關藝術與現實的辯證性。
“年紀輕輕懂這麽多真厲害。”“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聽說你們是一個攝影協會一起來的對吧?正好,留個聯係方式吧,回去之後咱倆協會可以常切磋呀。”“對對對,我女兒經常說的,這叫聯什麽來著…… ……聯…… ……聯誼!”
“好啊,沒問題。”瞎子一麵爽快地應著,路過這邊時還拍了拍張起靈的背,“怎麽了?位子有問題?”
“沒有。”
“行,那我先走了啊。”瞎子晃了晃手中的登機牌,然後在吳邪無聲的注視中,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到了後兩排靠窗的位子上,談笑風生地繼續著之前的話題。
靠,他們什麽時候把登機牌給交換了?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意識到自己在現實麵前的無力,吳邪隻能朝空姐抱歉地笑了笑,“我現在沒什麽問題了。”
三人終於全部落座。
這時候吳邪左邊是秦海婷,右邊是張起靈,如果說靠窗位置的可以看窗外,靠走廊的位置可以看客艙,那麽坐在中間的就隻能在兩麵受壓迫的狹隘空間裏目視前方。還好,雖然張起靈是個不折不扣的悶油瓶子,身邊的女孩卻比外表看起來要健談的多。
兩人都有過買相機的經曆,聊著聊著便有了共同話題。吳邪意外地發現秦海婷的知識很是淵博,人漂亮,脾氣又好,更可貴的是有自己的思想,骨子裏透出獨立自主的氣質來。
“不說的話,還真看不出來你比我大。”秦海婷托著半邊臉撐在小桌板上,散開的長發垂向一邊,偶爾有兩縷調皮的發絲遮住了眼,便拿手指勾了出來,乖順地攏在耳後。
吳邪看在眼裏,典型的學長哄學妹的口氣開口道,“怎麽,嫌我老了?”
秦海婷笑嗔道,“我是誇你保養得好,要說是剛進校的大學生也有人信。”
“你也不錯啊,”合適的讚美是紳士所必需的,“我還以為是哪家的高中小學妹坐這兒呢。”
漂亮、年輕,無論對什麽年齡段的女性來說這兩個詞都是最好的誇獎。果然,秦海婷立刻掩著嘴笑了起來,好一副融洽和諧的景象,一直緘默的張隊長卻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你想不想看風景。”
比陳述句還沒有起伏的調子,直到手上傳來被人戳了兩下的觸感,吳邪這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個問句,而且很不巧,問話的對象還是自己。
張起靈麵無表情地指了指小窗口,“坐這裏可以看到。”所以潛台詞是…… ……交換座位?
但是除了上升和下降外,其餘時候能看到的也隻有一望無際的雲海吧。吳邪在窗戶和秦海婷之間權衡了片刻,果斷地選擇了後者,“謝謝,不用了。”
不過,他顯然低估了張大隊長的戰鬥力。
第二次問他是在兩人討論土耳其風土人情的時候;第三次打斷是在兩人談論最喜歡的電影;第四次的時候飛機已經在高空中平穩飛行,張起靈推起遮光板,四次都戳在吳邪手臂的同一個地方,“看,陽光。”
雲海之上,晨曦薄光穿透而出,把窗外的一切都染成了金色,祥和的,聖潔的金色。
吳邪忽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那時候的張起靈還是齊王八蛋,吳邪還是編號三八,書寫遺書的那個早晨,男人拉開窗簾,晨光盡數落在他的臉上,暖暖的,像會發光一樣。
是不是早在那一刻,自己就已經動心了?
結果腦子還沒反應,唇邊已經溢出一個字,“好。”
稀裏糊塗答應了換座位的事,真正換了之後吳邪才是連腸子都要悔青了。他坐中間的時候至少還有秦海婷陪著聊天,張起靈霸占了中間的位置後,不僅不跟自己說話,連秦海婷好幾次熱情的搭話都給麵無表情地堵了回去。
所以他到底是鬧哪樣要換到中間去啊?!
幾次碰壁後,女生索性放棄了這個念頭,重新戴上耳機專注於手裏的旅遊攻略。剩下的兩人一個看窗一個目視前方,詭異的氣氛彌漫開去。
國際航班好就好在服務周到、設備齊全,為了幫助打發長途飛行的無聊時光,前排的椅背上都會鑲嵌一台觸屏式娛樂機,上麵有電影、音樂、遊戲,還有購物車,可以直接從空乘那裏免稅購買一些奢侈品和土耳其的貴重特產。因為是直飛的緣故,除了中國的一些電影外,裏麵還存了大量極具中東特色的視頻,吳邪實在閑得蛋疼,便取了耳機挑起節目來。
他前腳剛這麽做,後腳張起靈也跟著取了耳機戴上。
吳邪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幹脆懶得理會了,選了首抒情的歌曲閉目養神起來。
他們坐的是最早的班機,天沒亮就起了,如今終於放鬆下來,不一會兒吳邪就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覺隻覺得睡得天昏地暗,似乎把這麽久的壓抑與焦慮都徹底拋到了腦後,迷迷糊糊之間,聽到有輕輕詢問的溫柔女聲,他動了動,眯起眼睛打量情況。
此時客艙裏並沒有開燈,光線很暗,為補眠的乘客們營造了極其幽靜的環境。幾個空姐正推著餐車為沒有休息的乘客上早餐,動作很輕,遇上睡著的並不打擾,而是留下便簽貼在小桌板上,溫馨提示醒來之後按鈴呼叫,她們會及時送來熱騰騰的早餐。
他麵前的小桌板上也貼了一張,用中文和土耳其語各寫了一遍,字體娟秀,看得出航空公司很上心,一個小細節也做得如此到位。
肚子也真有些餓了——吳邪抬起手正去摁上方的呼叫鈴,忽然發現旁邊的家夥竟然沒睡,屏幕的幽光打在他的臉上,也不知是看得入迷了還是在走神,一動不動,還保持著自己睡前看到的那個姿勢。
吳邪忍不住好奇他到底在看什麽,趁著摁鈴的時候用手臂擋住臉,側過視線瞟了一眼
不看還好,一看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播著的MV裏那個撕心裂肺吼著的男人和聲聲泣淚的歌詞,應該是信的《火燒的寂寞》沒錯吧。
所以張大隊長的意思是…… ……他正在火燒的寂寞?!
“醒了?”
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張起靈轉過頭來。吳邪還沒來得及答話,空姐已經推著餐車過來了,這一次是一個中國人,同樣畫著精致的妝容,和先前驚豔的土耳其美女截然不同的感覺,倒是另有一番古老東方的獨特韻味。
“請問,現在三位都可以用餐了嗎?”
三位?吳邪一麵禮貌地點頭,心中的疑惑卻躥了上來。如果說坐在最外麵的秦海婷是顧著看書不著急用餐,那張起靈為什麽也不吃呢?他之前不是沒睡,還一直在…… ……呃,火燒的寂寞麽?
“小心燙。”
走神之際,張起靈已經從空姐手中接過早餐,吳邪連忙放下小桌板,“謝謝。”
如今兩人的相處模式甚是禮貌客氣,不,應該說是吳邪的一言一行都得當得挑不出刺來。張起靈的目光不著痕跡地黯下來,“吃吧。”
早餐很豐盛,熬得又軟又稠的皮蛋瘦肉粥,揭開錫箔紙後騰騰地冒著熱氣,除此之外還配了玉米沙拉、水果,和一個巧克力味的小蛋糕。
等到客艙裏的大多數乘客都開始用餐的時候,吳邪終於明白為什麽張起靈不提前吃的原因了。
「嘩啦…… ……嘩啦」——這是撕開包裝袋。
「呼呼呼」——這是用力吸粥。
「嗝」——居然還有酒足飯飽後心滿意足的打嗝聲。
吳邪一邊默默吐槽一邊埋頭於自己的瘦肉粥,餘光裏瞟見張起靈坐得端正,不疾不徐地用勺子將粥送進嘴裏。
所以是怕這些聲音打擾到自己麽?亦或者說,這個男人所有細致到骨子裏的溫柔,隻是針對某個特定的人罷了。
走神之間塑料勺子從手指尖滑走掉落,跌進粥裏,一眨眼被湮沒得無影無蹤。
飛機上的生活就是吃吃喝喝睡睡,就在吳邪終於坐得連骨子縫隙都叫囂著難受的時候,播音裏終於傳來即將著抵達的天籟之音。伊斯坦布爾與北京相差六個時區,當地時間現在才正午12點左右,旅客們陸陸續續走下飛機,空乘們都站在出口處一字排開,微笑著鞠躬,用中文和土耳其語感謝大家的乘坐。
進了阿塔圖爾克機場,異國他鄉的氣息更加濃烈了。四處可見的是陌生的文字,耳朵裏聽到的是陌生的發音,來來往往的土耳其男人們大都留著濃密的胡須,寬麵高顱,身材魁梧;女人們則是分了截然不同的兩大類,低調保守的戴著頭巾,而時尚開放的穿著緊身衣褲,火辣的身材一覽無遺。
明明是信奉□□教的國家,卻製定了世俗的憲法——傳統和現代兩個元素,在這個城市裏凝聚與碰撞。
旅行團已經替他們聯係了酒店和車,吳邪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最後麵,秦海婷同他並肩走在一起,吳邪幫她把行李箱提了,她便隻拎著一個輕便的小包。
他倆很聊得來,吳邪也挺喜歡這個女孩的,不過不是那種意義上的喜歡。他以前在感情方麵是個混蛋,傷了不少人,後來遭了報應,捧上一顆傻乎乎的真心落得千瘡百孔,終於也體會了一把受害者的痛苦滋味。
“齊羽…… ……齊羽?”愣神的秦海婷連著叫了兩聲他的名字,吳邪回過魂,連忙斂去情緒,“嗯?”
“我們都已經到國外啦,你怎麽看起來一點都不興奮啊。”
半帶嗔怒的語氣,讓吳邪微微一笑,“怎麽,你很喜歡這裏?”
“嗯,很喜歡。”
她邊說著轉了個圈,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看得出心情很好。他們走的是國際通道出去,出去之後便能看到玻璃窗外種植的大片棕櫚樹,吳邪瞧她打量周遭的眼神不像太陌生的樣子,倒是有幾分故地重遊的感覺,略微沉吟道,“你以前來過?”
秦海婷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問,動作驀地停住,好半天才重新跟上來。“嗯,大二的時候。”
這句話似乎沒有表麵聽起來那麽簡單,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落,有不願被輕易觸及的秘密和過往,女生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道,“和我的前男友一起。”
吳邪一愣,將行李換了一隻手提,“抱歉。”
“沒事,都過去了。”秦海婷釋然地搖搖頭,“齊羽呢?有女朋友麽?”
女朋友的話齊羽沒有,吳邪倒是有很多。他據實答道,“沒有。”
女孩露出明顯不信的表情,姑且是當他不願提及。“我跟他剛分手的那段時間特別痛苦,看什麽都有他的影子——”她笑得有些苦澀,“就連現在重新站在這裏還會不自禁地去想,如果我們還在一起,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幫我提行李箱。”
“後來我在網上看到一句話,覺得真是說到心坎裏去了。”
“「愛情就是一個臭不要臉一個假裝矜持,不要等到臭不要臉的那個走了,假裝矜持的才哭了。」”
吳邪側過頭看她,女孩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說不出的讓人憐惜。可是至少她還愛過,而自己那場無疾而終的單戀,即使臭不要臉的編號三八消失了,於齊王八蛋而言,也是無關痛癢的吧。
吳邪垂下眼,“以後不要再矜持了。”
“不是,”秦海婷抬起臉,“我是相反的那一個。”
女孩倔強的眼神讓吳邪一怔,這一瞬間忽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來,忍不住騰出一隻手寬慰地揉了揉女生的頭。
就像安撫著小妹的大哥哥一樣。
這一幕好巧不巧正被團裏的一個阿姨看到,“喲喲喲,這還有對兒小情侶呢!”熱情又響亮的嗓門,把走在前麵的人都喊得回過頭來。
吳邪連忙收回手,秦海婷搖手解釋道,“阿姨您誤會了,我們是朋友。”
“哎喲這朋友做得也太貼心了吧?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大概八卦真的是女人的天性,這阿姨存心要打趣兩人,邊說著,故意把自己的拉杆箱停在吳邪麵前,“既然都是朋友,小夥子不介意幫我也提了吧?”
此時吳邪兩隻手各拉了一隻行李箱,對方的牛皮箱子又大又重,光是看著都能感覺到沉甸甸的手感。吳邪有些尷尬,左右為難之間,忽然看到有人撥開人群朝這邊走來,一聲不吭地拎起箱子扭頭就走。
阿姨一怔,發現居然是團裏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連忙叫著追上去,“誒誒誒,那個有輪子,可以拖的!”
張起靈充耳不聞,單手提著健步如飛。
這一幕莫名的喜感,吳邪聽到旁邊的女孩噗嗤一聲,之前黯然的情緒似乎盡數散去了,轉過臉來笑盈盈看著他,“雖然是個悶油瓶子,但我總覺得他對你挺好的。”
吳邪的目光停在張起靈遠去的背影上,半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