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精彩,太精彩了。”


  誰,是誰在鼓掌?

  張起靈的目光卻是生了根,死死地黏在眼前熟悉的麵孔上,挪不開了。


  除了吳邪,再沒有什麽能入他的眼,入他的耳。


  聲音從門外傳來,“好了,都把武器放下吧。”


  邊說著,門口走進四個人來。這四人均是清一色的中年男人,三人身著軍裝,剩下一人穿的與警服相似,隻是胸標字樣繡著的是「國安」二字。而在這三名軍人之中,有兩位都是張起靈認識的,一個是吳邪的父親吳一窮中將,一個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雷少將,而剩下的那位大校雖然素未蒙麵,卻是多次在軍報上拜讀過的英雄人物,K軍區最著名特戰大隊的大隊長吳三省!

  不僅與國家安全局扯上了關係,而且四人裏有兩個都是吳家的人,這一瞬間,不祥的預感悄然占據了張起靈的心頭。


  有了長官的命令,屋裏的警察們紛紛繳了槍。吳邪垂著眼做著,自始至終都沒往這邊看一眼,反倒是被張起靈壓製住的“毒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可以放下來了。“嘿小哥,結束了。”


  “放下吧,”雷頭兒開口了,可是現在的他不是應該遠在基地的辦公室裏等待他們的消息嗎?“都是自己人。”


  桎梏鬆開後,偽裝的毒販左右動了動自己的僵直的脖頸,這個男人的棱角和輪廓甚是蒼勁有力,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下巴上隱隱蓄了一圈青色的胡渣,眼神銳利,全身上下都透出凶悍與硬朗之氣。


  他徑直走到吳三省的跟前,“三爺,抱歉。”


  這位大校比照片上看起來年輕更多,體型略為消瘦,眉眼間的精明卻是連常人也能看出不是等閑之輩。


  “潘子,”他的聲音很低沉,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在裏麵,“被後輩擒住的感覺如何。”


  “哈哈哈,三爺說笑了,”被喚作潘子的男人爽朗一笑,“如果不是小三爺在這個節骨眼上連人帶槍衝了進來,我和這位小哥還止不住誰輸誰贏呢。”


  他頓了頓,轉向張起靈道,“怎樣,有興趣和我切磋一番嗎?”


  “抱歉。”張起靈果斷地拒絕,此時此刻他也大概猜到了,這次所謂的緝毒任務應該隻是一場自導自演的演習,可是既然軍方和國安局費盡心思安排了這樣一出戲,到底是要出於怎樣的目的?

  他不知道,隻是下意識地直覺和吳邪有關。


  而這種猜測讓他心慌。


  “青狼獒隊長張起靈,”他報上自己名字的時候不自禁朝吳邪看去,男孩垂著眼站在自己父親身後,帽簷投下的陰影把所有表情都擋住了,看不清臉上的喜怒哀樂。


  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喜怒哀樂。


  胸口忽然有些悶,張起靈朝在場的首長們一一敬了軍禮,沉聲道,“請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或許強者與強者之間真的存在莫名的引力吧,吳三省尖銳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停留在他的臉上,張起靈也不躲閃,不卑不亢,平靜地與這位大校對視。意外微妙的氣氛,忽然看到吳三省猝不及防地綻開笑容,這吩咐卻是朝著潘子下的。


  “去,把樓上的孩子們都叫過來吧。”


  小洋樓的大廳被草草收拾了一下當做臨時的會議室,青狼獒的隊員們也都被召喚了回來,除了鎮守兩處崗樓的紮西和華和尚外,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些彩。不過這並不算慘,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二、三樓交手的那幾個兵,在持槍的絕對優勢下,人數居多的他們竟然還是敗得一塌糊塗。


  潘子一麵指揮醫療班將傷員扶出去包紮治療,“你那群兄弟下手也真夠狠的啊,都把人給傷成這樣了。”


  張起靈姑且當這是讚揚,“沒有必要對敵人手下留情。”


  “也是,要是你們早知道這是測試,可能也沒這效果了。”


  潘子一麵說著,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每個角落的反竊聽裝置,然後關上門窗,再次確認小洋樓外警戒的情況,這才衝吳三省點點頭道,“三爺,可以開始了。”


  屋內的四名長官依次落了座,張起靈最後坐下,青狼獒的隊員們全體負手站在他的身後,一個個表情出乎一致的嚴肅。除此之外站著的還有吳邪和潘子兩人,那個看起來極其厲害的軍人卻對吳邪格外的客氣,好像也要替他搬一張椅子來,卻被男孩搖頭拒絕了。


  張起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隻是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陌生得要緊,陌生得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認識的吳邪從來不會這樣安靜。


  “這件事還是大哥來說吧,”吳三省翹起腿,雙手搭在交疊的膝蓋上,“畢竟大哥你才是小邪的父親。”


  的確,他這樣說了張起靈才注意到,自打進屋後吳一窮連一個字都沒有吭過,眉頭一直蹙著,臉色不善,明明才二十多天,看起來卻比上次來選訓基地時的模樣老了好幾歲。


  吳一窮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就像這段時間已經反複地說過太多話,如今也倦怠了。


  “哪還有什麽小邪?既然今天他贏了,我也不是他爹了,想做什麽就讓他去做什麽吧!”


  如果不是氣到極點,一向穩重的中將也不會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吳邪從後麵走上來,垂著頭輕輕喊了一聲「爸」。


  “對不起。”


  這是進屋以來張起靈聽到吳邪說的第二句話,像立起來的芭蕾舞鞋,踩在他心尖最薄弱的位置打著顫。


  然後他看到吳邪轉過身,朝他徑直走了過來。


  像千百萬次想象過、奢求過的場景一樣,那個曾經被他一次次拒絕、一次次傷害的人,一如往昔地朝自己走來,然後沒心沒肺地咧開嘴,


  「嘿,齊王八蛋,好久不見!」


  可是這個人卻停在一米開外的地方, “隊長。”


  他這樣叫喚他,溫潤如玉的笑容,從眉梢一直染到眼角。


  這一瞬間,他忽然看到了死去的齊羽。


  “張隊長,我想這位你應該認識吧。”這次說話的是那位國安局的長官,他站起身來,上前一步攬住吳邪的肩膀,“你看,你的副隊回來了。”


  和印象裏一模一樣的溫暖笑容在那張臉上慢慢浮現,張起靈看到男孩一點一點彎下眼角,就連唇邊抿起的弧度也如出一轍。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可是那是齊羽的笑容,

  卻不是吳邪的笑容。


  “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將再沒有吳邪。”


  你在…… ……說什麽啊。


  “而他將是齊羽,青狼獒的副隊長,你最好的兄弟。”


  他不是齊羽,他是吳邪,他明明就是吳邪啊!

  “齊羽,”長官側過臉,“這麽久沒見了,去跟你的隊長打個招呼吧。”


  齊王八蛋,你瞧,你想極了這個人,我便把他還給你了。


  至於那個你不喜歡的吳邪,扔了,那就扔了吧。


  吳邪往前挪了一步,陌生的氣息,那是不屬於他的沉穩與安靜,


  “隊長,我回來了。”


  這一瞬間悲傷忽然漫天滅地而來,將張起靈整個人狠狠地湮沒!

  而他知道,在這一刻,他終於徹徹底底地失去吳邪了。


  那個聒噪的,會爆粗口的,像光一樣的吳邪。


  “這次的任務非比尋常,我想我還是有必要詳細地向你們解釋一下…… ……”


  國安局的高官娓娓道來。


  他說,齊羽將是整個計劃中最核心的一環。


  他說,這次青狼獒要去到遙遠的中東,深入到動亂的異國他鄉執行這個任務。


  他還說,如果吳邪的身份暴露了,那麽造成危害的,除了他自己和青狼獒外,還有整個國家的名譽與安全。


  “我希望你們明白的是,你們的副隊長從始至終都沒有犧牲過。”


  國安局的高官一字一句說著,他們知道,這不是忠告,而是命令。


  而軍人的天職,卻是服從命令。


  “日本的綁架事件後齊羽由軍方秘密搶救回國治療,在整青狼獒小隊消聲覓跡的這段時間裏,其實是你們在國內陪他養傷。”


  連和吳邪短短相處的這三個月,也終將沒了麽。


  原來啊,要抹滅一個人的存在,竟是這樣的簡單。


  “我會給你們三天的時間來磨合與適應,三天之後,會有人接你們去國安局,向你們詳細闡述整個計劃。”


  語畢,他轉向吳一窮與吳三省,“兩位,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大侄子的命已經交給你們國安局,和吳家沒什麽關係了,我想我們也沒什麽發言權了吧。”吳三省率先站了起來,“大哥,我們該走了。”


  他是真正喜怒不外露的人,縱使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能談笑自若。吳三省在軍隊中名聲很大,甚至遠遠超過了自己的兩個哥哥,開國老將軍的小兒子不願活在父輩與長兄的光環下,毅然離開S軍區從一線部隊做起,然後憑著無可爭議的實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這樣的英雄人物就連國安局的高官也敬他幾分,連忙解釋道,“您言重了,每個人的命都在自己手中,雖然說這次任務危險係數很大,但是相信以賢侄的能力,再加上青狼獒這支王牌隊伍的協助,一定可以凱旋歸來。”


  他指了指潘子,“畢竟連您的部下也親自見識了,賢侄有足夠的實力參加這次任務。”


  “罷了罷了,無須再多說了。”吳一窮歎了一口氣,走到兒子麵前。


  “我隻要你…… ……活著回來就好。”


  “那麽,我也告辭了。”跟隨著大哥的步子,吳三省在路過吳邪時停了下來,深深地看了最後一眼,“大侄子,你記住,自己選擇的路,就是跪著也要走下去。”


  “…… ……是。”


  吳三省猛地提高嗓音,“齊上尉!”


  “到!”再沒有猶豫,沒有感傷,這一瞬間吳邪挺直脊背,從胸腔中爆發出洪亮的回答,“請首長指示!”


  吳三省哈哈大笑,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年輕人,好好幹!”


  終究,連三叔也走了。


  從今天起,再沒有吳家寶貝的獨苗苗,這世間少了一個吳邪,卻多了一個齊羽。


  爸,三叔,我一定會活著回來,再然後,做一個孝順的兒子,做一個聽話的侄子,做一個再也不讓你們為我的任性和胡鬧擔心的乖孩子。


  隻是這一次的任務,我一定要去。


  “小張,整隊吧,待會兒有直升機接我們回去。”許久沒吭聲的雷少將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遲疑,卻還是開口了,“齊羽,這三天你就和大家一起在宿舍住,多交流交流感情。”


  “是。”


  一路無言,就像一個咳嗽都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青狼獒的每個隊員都出奇一致地抱著槍,沉默著看著機窗外的風景。


  螺旋槳的聲音很大,似乎為這詭異的沉默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借口。


  良久,還是瞎子最先忍不住了,“頭兒,這次你真是太缺德了。”


  雷少將眼睛一瞪,“有這麽跟長官說話的嗎?”


  “我們就是當您是自己人,不然換成別人早一槍托捶上去了。”這種時候還能開玩笑的,估計也就瞎子一個人了,“您什麽時候知道這是個演習的?”


  雷少將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右邊的吳邪,稍微停頓了幾秒,“一開始就知道了,這是國安和軍方合作的,他們需要知道你們的實力是否能夠勝任,除了這個之外…… ……”


  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青狼獒的隊員都是聰明人,想必這個帶有測試性的模擬演習更重要的應該還是針對吳邪,隻有向父親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在危險中存活甚至取勝,才能夠真正地獲得參加這次任務的資格。


  朗風插話道,“話說我好像在緝毒警察裏看到了咱們特戰基地的人。”


  “是的,這次的敵對勢力都是吳三省帶來的人,分了兩撥,一邊是常規部隊,主要和…… ……”他還是忍不住頓了頓,“齊羽帶領的「緝毒警擦」火力對抗,剩下的一撥則是特戰隊員,也就是和你們交手的那幾個。”


  “所以那群緝毒警察都是咱們自己人扮的?”


  雷少將點點頭,“對,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們也以為這隻是一場普通的模擬對戰演練。”


  “怪不得,”瞎子若有所悟,“不過K軍區的那幾個家夥也挺厲害的,雖然不是我們的對手,但是實力很強,潛力也很大。”


  “不要輕敵,說不定有一天他們也會成長為和你們一樣,不,甚至更強的戰士。”雷少將的眼前浮現出潘子的臉,他嗅得到,在那個人的身上,真真切切存在著野獸的氣息,“我早就有所聽聞,那個潘子練兵不是一般的狠,看來回去之後你們的訓練量也該加大一下了…… ……小張?”


  他連續喊了三聲,坐在左邊的張起靈卻像神遊一般完全沒有反應,這時聽見吳邪開口了,溫溫柔柔的聲音,卻一下把人拽了回來。


  “隊長。”


  “嗯?”


  “小張啊,在想什麽?”雷少將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張起靈的手,他坐在兩人中間,這個角度讓張起靈根本看不到吳邪。“你不想說也罷,不過如果一直持續這種狀態,對你自己、對大家、對任務都沒有好處。”


  因為,你是青狼獒的隊長,是這個隊伍的靈魂和支柱。


  張起靈勉強打起精神,沉聲答道,“是。”


  “好,”雷少將欣慰地看著這個最得力的部下,在特戰基地這麽多人裏,張起靈是他最喜歡,也是最不擔心的,“差不多了,我們快到基地了。”


  直升機在停機坪順利降落,這時已經是深夜了,雷少將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先離開了,今天的演習他還需要寫成書麵報告備份以及遞交上去。陳雪寒招呼著大家整理好行裝和槍,一行人朝著許久沒回的基地宿舍走去。


  打開燈的瞬間,空氣裏看到無數細小的塵埃在飛舞。


  瞎子捂住口鼻揮了揮,把行軍包往自己床上一扔,整個人呈大字型倒了下去。


  “啊……”


  陳雪寒無視他那聲大滿足的歎息,替吳邪接過行李,然後放到一張上鋪床上。


  很不巧,這張床的下鋪正是瞎子。


  “哈哈哈副隊,你在醫院住了這麽久才回來,今天我總算不用一個人孤零零地睡了~”瞎子伸出半個腦袋,他已經完全入戲,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再不是吳邪,而是今天剛剛出院的青狼獒副隊齊羽。


  而他,也從來沒認識過什麽吳邪。


  他這麽一說,朗風也意識到吳邪的新身份,連忙開口附和道,“可不嘛副隊,你住院的這段日子我們也沒敢怠慢,不信你看,你那床比我們的還幹淨。”


  不是空蕩蕩的木板,而是鋪好的被褥與放得整整齊齊的枕頭。編號三八離開不過三天,選訓基地的一切痕跡都被抹掉了,可是齊羽走了這麽久,這裏卻將他用過的每一樣東西都完完整整地保存下來。


  這是不是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

  吳邪抿嘴一笑,“辛苦了。”


  “對了對了副隊,這是我這次回家帶的特產,”華和尚也擠了上來,“你嚐嚐,新鮮的鴨脖子。”


  “你滾邊吧,鴨脖子遍大街都買得到,算個屁的特產。”


  “和尚你看看人家紮西帶的,這才叫誠意。”


  “誠意個蛋啊!柿餅還不是滿大街都買得到!”


  “你懂個…… ……”


  “夠了,都出去。”


  不大的聲音,卻讓所有的爭論都消停下來。張隊長一發話,連瞎子也不鬧了,麻利從床上跳下來,趁著華和尚沒注意一把搶了鴨脖子往外跑,“走走走,操場啃鴨脖去。”


  “忒,小賊休跑!”


  華和尚後腳便追了上去,剩下的人都識趣,紛紛朝門外走去。吳邪跟在陳雪寒身後,剛走了兩步,手腕猛地被人拽住了。


  “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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