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吳邪的動作是粗暴的,說是吻,更不如說是胡亂的啃噬。張起靈是著實愣住了,推了一把沒推開,身上的人反而纏得更緊了,仿佛要把自己牢牢實實地楔進男人的身體裏
「哐當」!
清脆一聲響,玻璃水杯摔在地上濺起晶瑩的碎渣。
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看了眼腳邊的狼藉,無辜地攤開手道,“抱歉打擾了,你們繼續。”
那表情卻是帶著戲謔的,似笑非笑,看不出半分歉意來。
吳邪退了兩步,帶著敵意打量起眼前這個素未謀麵的漂亮男人。
用漂亮這個詞一點也不為過,吳邪從來沒有在一個男人臉上見過這樣精致的五官。他一定是從江南來,水一樣的眉,墨一樣的眼,就連眸間流轉著的波光,也氤氳著故鄉濃得化不開的霧。
可是他的身上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氣息,不屬於尋常的普通人,也不屬於軍隊,那是活了二十一年的吳邪從未見過的。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宿命的氣息。
本以為被壞了事後鐵定惱怒得要緊,誰知道眼前的男孩卻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話,“你也是蘇杭那邊的人?”
男人應該是滯了兩秒,也不知是被這句話問住了,還是在反複確認什麽,片刻之後才微微笑道,“不,我的老家在…… ……”他看了一眼張起靈,“長沙。”
吳邪心想你回答就回答看什麽齊王八蛋?這下敵意更盛了,“你是什麽人?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男人從容答道,“我是新來的助教。”
“就你一個?”
“不,明天還會有幾個,我是他們的長官,我先來處理相關的事宜。”
他似乎特別擅長應付這種場麵,不疾不徐,邏輯清晰,吳邪從他的話裏挑不出半點漏洞,隻得悻悻作罷。
男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又讓人忍俊不禁的小孩子,“你就不接著問我姓什麽?叫什麽?”
吳邪想說你叫什麽關我屁事,張起靈卻往前上了一步,不著痕跡地隔開了兩人。
“你該回去了,編號三八。”
“我不!”吳邪的火氣騰地躥了上來,什麽玩意兒啊?莫名其妙死了大半個月,借屍還魂的第一句話居然就是趕他離開?!“我還偏要問他姓甚名甚了,你咬我啊!”他凶巴巴地轉向一臉玩味的漂亮男人,“喂,報上你的大名。”
回答他的卻是張起靈,那聲音裏竟是少有的慍怒,“回去,如果不想受罰的話。”
男人惋惜地聳聳肩,“你瞧,他不讓我說,這樣吧,你先回去,改天我偷偷去找你。”
張起靈截過話頭淡淡道,“你敢。”
男人的笑意更深了,慢條斯理地環起手臂,“你覺得,我有什麽不敢?”
吳邪從來沒見過誰敢這般挑釁張起靈而又全然不落下風,他是笑著的,禮貌,溫潤,甚至每一個表情都像經過精心計算過一般,優雅得恰到好處。他忽然覺得眼前男人沒有那麽簡單,至少,絕對不是一個助教那麽簡單。
思索間張起靈已經下了第三道通牒,“吳邪,回去。”
這一次他喊的是吳邪,不是命令,更像是懇求,吳小三爺偏偏就有這吃軟不吃硬的臭毛病,躊躇了兩秒,終於還是妥協道,“那,那我們下次繼續!”
直到他跑遠了,張起靈才反應過來這下次繼續指的是什麽,果然,耳邊傳來對麵男人笑吟吟的揶揄,“張隊長,跟同自己死去戰友長得一樣的學員接吻,這感覺一定很不賴吧?”他抬眼看了一圈基地的天空,又慢悠悠地改口道,“哦,我忘了,在這裏你姓齊,應該叫你…… ……齊隊長。”
戰友,學員,齊隊長。
他的語氣明明就像談論天氣一樣輕鬆平常,這內容卻是字字都生了刺,每一下都戳在了張起靈的要害上。
對方沉默半晌,開口道,“不要去招惹他。”
男人倚在門框上,“我這是在救你。”
“管好你自己的事。”
“如果剛剛我沒出現,對於那個吻,齊隊長怕是真的會有回應了吧。”
“那麽,這是對死去戰友的褻瀆呢,還是在透過眼前的人去看另一個呢?”
無法回答!這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問題,而是精心設計過的陷阱,無論選擇哪一邊,都將是對另一邊指控的供認不諱!
“你喜歡他。”
男人這般說著,一邊細致地捕捉著張起靈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至少,沒有像你表麵上的那樣無動於衷。”
“你之所以遲遲給不起回應,是因為害怕吧。”
“你在質疑自己,這份令你措手不及的喜歡,到底是因為那張臉,還是因為他就是他。”
男人莞爾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的心路曆程一定是這樣的。”
“驚訝。”
從車上躍下的清爽少年,那一瞬間幾乎讓張起靈相信人真的會有重生。
“失落。”
是,他不是齊羽,就算擁有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也沒有哪怕一寸相似的靈魂。
“卻還是忍不住關注。”
目光會不知不覺地跟著他,像癮君子一樣,挪不開,戒不掉。
“直到有一天,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
像太陽一樣耀眼的少年,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占滿了自己的整個世界。
“你惶恐了,固執地不肯承認這就是喜歡。”
曾經試圖過對他冷淡,可是那個厚臉皮的家夥卻像塊牛皮糖一樣,鍥而不舍,越挫越勇。
“而當你終於接受了,卻又開始迷茫,到底是因為什麽,才讓自己喜歡上的他——”
男人自信滿滿地笑起來,“你說,我說得對嗎?”
張起靈並不作回應,而是緩緩抬起眼直視對方,他的眼神清亮而理智,那是一個合格的特種兵需要隨時保持的清醒與無堅不摧,似乎沒有什麽能夠對他產生哪怕一丁點的動搖。
“麵部刑偵學。”他一語道破這看似神秘而玄乎的伎倆,“聽說是國安局特工的必修課。“
男人微微挑眉,並不做否認。
這種基於微表情心理學的係統化理論,輔以言語誘導,可以根據細微的表情變化揣度人的內心所想,很顯然,男人是讀心的高手。
“你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了,解雨臣。”
“我有把握猜中了至少百分之九十。”被喚做解雨臣的男人微微一笑,“自信是我生存下去最好的武器。”
“你的事我不感興趣。”張起靈推開大門,朝解雨臣做了一個請上樓的手勢,“我隻負責你的安全。”
解雨臣並不介意對方冷淡的態度,反而朝樓梯投去懶洋洋的一瞥,“原來所謂最嚴密的保護就是‘囚禁*呐,看來軍隊也不過如此。”
張起靈並不理他,“基地是你可活動的全部範圍,不要脫離我們的視線範圍。”
解雨臣道,“我的人什麽時候到?”
“明早七時左右。”張起靈答道,“我會安排他們進後勤。”後勤身份一來可以掩人耳目,盡量避免和其他助教乃至學員的接觸,另一方麵若是解雨臣真是被人問住了,也好有個合理的解釋。
男人似乎對這樣的安排甚是滿意,“所以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很晚了。”張起靈對他的話並不做任何表示,重新做了個請的手勢,“該回房了。”
“你對我有很深的敵意,張起靈隊長。”解雨臣邊走邊下結論,聲控的電燈一級一級地點亮,像歌劇魅影裏從長廊最深處走來的古堡幽靈。
「啪嗒」
直到最後一盞也點亮。
整個樓道燈火通明。
“不管怎麽說,既然這一次國安局向軍隊尋求了幫助,還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解雨臣站在樓梯的轉角處,一半沐浴著黑暗,一半麵朝著光明,“畢竟,青狼獒無法再承受第二次的失敗了,不是嗎。”
埋在最心底的記憶因為這一句話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東京上空湛藍的天與雲,滿樹櫻花的日式庭院,空前盛大的高峰論壇和魚貫而出的保鏢,最後是那場猝不及防的綁架,單槍匹馬前去交涉的齊羽,卻隻換出來一個瀕臨瘋狂的紈絝子弟。
“他殺了我的爸爸!那個兵,他開槍殺了我的爸爸!”
曾經風光而體麵的富家子弟被醫生七手八腳地架著,神情淒厲,像瘋了一般地哭吼著,“他殺了我爸爸!他是殺人犯!他是個殺人犯!”
華和尚劈手就給了他一耳光,“放你娘的狗臭屁!再汙蔑副隊一句老子現在就滅了你!”
這一巴掌隻扇得那狼狽的富家少爺滿眼精光,神情更加瘋狂了,反反複複隻剩下幾句話,“快!你們快把他抓起來槍斃!他該死!他是殺人犯!”
為了人質兒子的安全,商業巨賈瞞著警方獨自來送贖金,卻被貪得無厭的綁匪見錢起意,竟然連著大人一並扣押,獅子開口翻價三倍!
人質先後進去兩個,如今卻隻有兒子出來了,還口口聲聲嚷嚷著父親被齊羽槍殺致死,這一出變故饒是張起靈也變了臉色,“雪寒,聯係齊羽。”
“不行隊長,副隊的通訊器被切斷了!”
如今的他們對倉庫內的情況一無所知,張起靈思索片刻,低聲道,“瞎子,報告你的位置。”
“我正在轉移至C號狙擊點,完畢。”
“屋內情況如何?”
“暫時還看不清,完畢。”
“保持聯係。”
“隊長,隊長!”這邊剛剛掛斷,陳雪寒已經急切地舉著通訊儀高呼,“連通了連通了!副隊找你!”
熟悉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隊長。”像春風一樣溫軟的聲音。
張起靈覺得自己蹙著的眉似乎鬆開了。“怎麽回事?”
齊羽靜靜答道,“抱歉,我誤殺了人質。”
“你不會犯這種錯誤。”
“隊長,”齊羽歎了一口氣,“裏麵的情況比你想象得要複雜。”
張起靈頓了半秒,“等你出來再說。”
這次通訊器那邊足足沉默了一分鍾,然後有些苦澀地開口道,“我怕是…… ……出不來啦。”
急性子的華和尚忍不住插嘴嚷嚷了起來,“副隊,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和尚,你告訴隊長,讓他盡快組織所有人撤離這裏。”吩咐完後又遲疑了半晌,然後緩緩解釋道,“裏麵有炸彈。”
華和尚一驚,下意識脫口而道,“我去聯係拆彈小組!”
“不用了。”齊羽淡淡拒絕道,“已經來不及了。”
“什麽叫來不及了?!副隊你…… ……”
張起靈劈手奪過通訊器,“齊羽,報告現在你的情況。”
“是。”男人沉穩答道,“我現在在倉庫最裏間,綁匪已全部擊斃,隻剩一顆計時式炸彈等待拆除。”
“倒計時多少。”
“7分13秒。”
拆彈小組果然是來不及了,張起靈微微沉吟,“你有把握嗎?”
“我試試。”
“我給你六分鍾。”張起靈道,“如若不行,立即撤出。”
“好。”
6分13秒,5分13秒,4分13秒…… ……1分13秒。
終於連紮西也按捺不住了,“副隊怎麽還不出來?”
“雪寒,接通齊羽。”
陳雪寒快速地連通儀器,忽然全身一顫!
“隊長!副隊的通訊器又被切斷了!”
朗風瞪大眼睛,“再試一次!再試一次!”
“不行!完全沒有反應!”
張起靈利落地卸掉負重,“我去找他。”
“隊長!”“隊長!”“你瘋了麽隊長!”
陳雪寒推開嚷嚷的眾人攔在張起靈麵前,“隊長,副隊這麽做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們現在隻能選擇相信他…… ……”
話音剛落,眾人已經齊齊變了臉色!
「那個兵,他殺了我的爸爸!他開槍殺了我的爸爸!」
…… ……
「他是個殺人犯!」
…… ……
「殺人犯該死!殺人犯該被槍斃!」
…… ……
誤殺人質,那個容不得一點汙點的正直軍人,怎麽能夠原諒自己犯下的這般彌天大禍?
以命償命。
對不起,我的軍隊,我的祖國,我隻剩下這個來挽回你丟失在異國他鄉的顏麵與尊嚴。
張起靈忽然瘋了一般地朝倉庫跑去。
“用車!用車最快!”
也不知是誰在慌亂之中還殘存著罕有的理智,離得最近的陳雪寒抓起鑰匙一躍而上,一腳將油門踩到最底!
“隊長!上車!”
47秒,離炸彈爆炸僅僅還剩47秒!
「嘀」——
無線耳麥裏忽然傳來沙沙的電流聲,一直中斷的通訊接上了。
“副隊!”“副隊!”“副隊我們來救你了!”
這群以驍勇善戰著稱的男人,這時竟然一個個都像孩子一樣驚惶失措,耳麥那頭的男人苦笑一聲,“誰讓你們來的。”
“副隊你先出來!”“有什麽話出來再說!”
“你們啊——”這一聲歎息千腸百轉,“都是隊長給慣的,現在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朗風聽出了他話語的不尋常,隻覺更是心急如焚,“副隊,隊長說了,你要是不出來,等待會兒把你給逮出來了,我們所有人下個星期,下下個星期,下下下個星期的襪子全部都給你洗!”
齊羽輕輕笑了笑,放軟聲音道,“他在旁邊嗎?”
在,怎麽不在?一語不發的男人緊緊抿著唇,目光幾乎要將倉庫生生灼穿!
38秒!還有38秒!
“隊長說他不想理你!”華和尚扯著嗓子喊,“隊長還說等把你逮出來了有你丫好看的!”喊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經帶上了哭腔,來不及了,如果齊羽不配合,他們根本沒有希望在38秒裏闖進最後一個房間將他救出來。
隻有張起靈的目光不曾動搖。
哪怕隻有一分希望…… ……
哪怕隻有一分希望…… ……
哪怕隻有一分希望也要把人帶出來!
“隊長啊…… ……”齊羽忽然開口喚他,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像是怕驚醒了什麽美好的夢,“我們認識有七年了吧。”
“有一句話,我也憋了快七年了。”
“隻是現在不說,怕是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抱歉,請原諒我最後的自私和任性。”
“隊長,其實我…… ……”
喜歡你。
“能遇見你真好。”
火光忽然衝天而起,暴動翻騰的氣流在這一刻將房頂生生掀起!
轟!
轟!!
轟!!!
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啊。
從一開始就抱了必死的決心謊報時間,這麽一個溫柔的人,又怎麽舍得自私,舍得任性,舍得讓喜歡的人為難困擾。
滿目瘡痍,全世界隻剩下眼前蒼涼的斷壁殘垣,瓦礫粉齏!
“副隊!!!!”
“副隊啊!!!!!”
「啪嗒」——
燈滅了,解雨臣已經走了,樓道靜悄悄的,宛若一座死去的城。
而他在城池中央冷汗涔涔。
這一刻張起靈終於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有多麽可怕,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不用槍和子彈武裝自己的敵人。
解雨臣有洞察人心的魔力。
如果不是最後那點致命的錯誤,自己怕是真的被他牽著鼻子走了吧。
吳邪,齊羽。
齊羽,吳邪。
這是解雨臣說錯的唯一一個地方,親情和愛情,他向來比誰都分得清,給不起的回應,不是因為迷茫,而是因為怯懼。
怯懼吳邪口中的喜歡不過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而自己從未說出口的喜歡,卻是真心
人們常說愛情就是一場博弈,誰先愛上,誰就輸了。
張起靈垂下眼簾,貪戀一般地慢慢抿起被咬破的嘴唇。
原來從一開始起,他張起靈就不是贏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