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節

  上麵忽然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是顧燼。


  顧青辭的侄子顧燼,白天的時候代替碧池武士參加武選的那個少年。


  百裏子鳶和鹿塵被他緩緩地拉了上去。


  鹿塵好像明白了什麽,剛才混在那群少年中暗地裏幫他接棍的少年,正是顧燼。


  “他們都走了,估計回去稟報大太子被殺的事,這是藥,你不要動,”顧燼從腰包裏掏出一個盛滿膠狀液體的藥瓶子倒在鹿塵腹部的傷口上,“止血消炎,也有麻醉的作用。”


  “謝謝你。”鹿塵咬著牙,雨水摻進他腹部的傷口上,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痛。


  “兩位盡快走吧,不久碧池就會全線戒嚴了,我現在要去通報顏小敘首領和八王爺他們,不光你們要走,八王爺他們也該逃了,瀧罹國主可不是什麽好脾氣。”顧燼把剩下的藥塞到百裏子鳶的手裏。


  “你為什麽要幫我們呢?”百裏子鳶抬頭看著顧燼。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後秦東海岸一戰,你們的顏首領救過我叔叔的命,這份恩情,我要還。”顧燼說完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雨幕裏。


  鹿塵和百裏子鳶看著顧燼消失的方向,久久也沒有說話。


  “走吧……”鹿塵緩緩地站了起來說。


  “去哪裏?”百裏子鳶看著鹿塵。


  鹿塵也看了看百裏子鳶,然後口氣堅定地說,“去亂世的盡頭。”


  這是後秦四年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十八歲的鹿塵牽著他心愛的女孩兒十七歲的百裏子鳶的小手轉身沒入無窮無盡的雨水裏,他們的腳步邁得鏗鏘。


  他們手牽著手,再也沒有回過頭。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二十八幕 追兵

  “……這回說到百裏姬如率領一千鐵騎帶著白、葉、鹿三家的武士迂回到魔君秦舞駐守的辰冕城……”台上的說書先生把手裏的雲板輕輕一扣,清聲滿堂。“今日翻來說百裏姬如的鐵血曆史,又是英雄長醉篇。各位聽客少歇,待我潤喉,稍後盡我綿力,說這一曲定乾坤。這辰冕一戰,伏屍數十萬,大秦初定國,兒女情長別。”


  說書先生說完了這一句,又掀起簾子回了幕後。


  百裏子鳶被鹿塵拉著,一步踏進這個喧鬧的所在,正是一片歡聲震得屋頂都顫的時候。放眼無處不是人,空氣悶熱,還帶著微微的汗味,百裏子鳶左顧右盼,張大了嘴,隻覺得是踏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喂,快去給我們找個位子,我們還要一壺茶和一碟豆幹,”鹿塵在腰間摸了摸然後裝腔作勢嗲著音說,“再加一碟花生米。”


  雖說他和百裏子鳶在逃亡,但是奧燜町是碧池的北疆城市,天高皇帝遠,帝都的追捕令也許沒有那麽快發到這裏。


  魔君秦舞如啟示之君的預言醒來,帶著他的不死大軍和後秦葉愷勾結在一起,各地的茶館都在請說書先生回憶著百年前百裏家的武神百裏姬如的英雄事跡。


  “不好意思這位客人,”茶館夥計堆著笑臉打哈哈,“裏麵實在是沒有座位了,這一陣子的戲是百裏姬如的英雄史,請的是有名的先生,唱曲的絕頂的亮嗓子,前幾場人都滿棚了,差點把我們樓板也給擠破。今天說到‘辰冕城武神血戰魔君’,客人都是結伴來聽的。說實在的,我們做夥計的還想聽這一場呢,也都撈不著座。要不然,兩位客人先在場邊湊個熱鬧聽著,我在裏麵找找,一旦有了位子,立刻出來引座。”


  鹿塵掃視了一圈,也隻能點了點頭,拉著百裏子鳶往前擠了擠。


  他們被周圍一同站著聽書的成年人擠在中間,鹿塵用力推了推,才好百裏子鳶騰出了一片地方。


  “這是什麽?”百裏子鳶覺得無比的新鮮,緊張地貼在鹿塵身邊墊腳去看。


  “這是說演義,來一趟碧池沒有聽過這個都是白來了。”


  “什麽是說演義?”百裏子鳶看著鹿塵。


  “你這個都不懂?”鹿塵忽然感覺百裏子鳶有點笨,“說演義就是說英雄故事。讀書的可以看書,像我這樣,再怎麽讀都是一知半解的,總要有人說給我聽。而且這個說得可比看書有趣多了,有琴聲,有人唱,後麵還有鼓點,不過你看不見。”


  “噢。”百裏子鳶使勁地點頭。


  鹿塵看著她滿是興奮的臉,“其實這些還不算什麽。”


  掌聲忽地哄堂而起,有人尖銳地打著呼哨。剛才走進後麵的先生又悠然地踱步回來,這一次他捧了一張長琴放置在桌上,以衣袖灑然一掃,端坐在桌子後麵。


  整個台上,隻有一角有那麽一張桌子,桌子上一副雲板、一塊醒木和一張長琴,而台前則站著一個戴麵具、穿紅衣的人。


  “說書的先生是聲角,前麵的人是色角,”鹿塵解釋著,“先生隻是說和彈,前麵的人會唱和跳舞,他現在臉上戴的麵具是額頭抹金的。那是百裏家先祖的麵具,戲台上隻有大秦百裏姬如皇帝的麵具是額頭抹金的。”


  先生的手指輕輕掃弦,一扣醒木,周圍全都安靜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離鄉去國二十年,歸來日晚白發新。百裏姬如統帥大軍直逼辰冕城下,時值深秋,萬物凋敝,大軍皆服赤色,軍中有一乘紅輦,簾幕低垂,載著葉嫣然駕下……”


  先生說話清澈,說起書來卻變成一個沙沙的嗓子。


  他偶爾撥弦,侃侃而談,眼中全沒有台下的人。可那聲音卻似乎有種魔力,百裏子鳶呆呆地聽著,滿心想的隻是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支打著血薔薇旗幟的大軍開進到辰冕城下,沙塵泛起,有一個女人在輦上緩緩掀起了簾子去眺望。幕後的鼓點由緩而急,由輕而重,先生說到了十萬大軍逼近辰冕城下,便有烏雲壓頂的意味。他雙眉緊縮,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撚,鼓聲忽地一頓,仿佛全軍定住。而後再起,這一次鋪天蓋地,有如雷鳴。


  這是百裏家的曆史,沒有人比百裏子鳶更清楚。


  “是衝鋒!”百裏子鳶在心裏說,她摒住呼吸,像是能看見領軍的帝王咆哮著舉起烏鯊之刀。


  鼓聲中先生忽地起身,回歸幕後。


  鼓聲再次停頓,叫好聲再次潮頭般掀起,百裏子鳶站在那裏,悵然若失。


  “怎麽沒了?”百裏子鳶急切地拉著鹿塵。


  “剛剛過了一半,先生回去休息。”鹿塵解釋說。


  百裏子鳶鬆了一口氣,懸起來的心稍稍落了回去,“鹿塵你再給我講一下,我剛才沒全聽懂。”


  “百裏姬如是你祖先又不是我的你不比我清楚麽……總之百裏姬如就是天下第一……就算不是第一,也是數一數二的英雄。辰冕城血戰,是說他喜歡的葉嫣然要死了,葉嫣然和他從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大的心願是看著他當上皇帝。可是當時百裏姬如還被擋在辰冕城的城牆之外,眼看著葉嫣然就要死了,皇帝決心不顧死傷強攻辰冕城,最後死了五十多萬人,他踏著屍體抱著葉嫣然登上了辰冕城的城頭。”


  百裏子鳶忽然瞪大了眼睛,這是家史裏包括魚昊都沒有講給她的,“死了五十萬人,才登上辰冕城的城頭?”


  “是啊。”


  “代價真大啊。”百裏子鳶喃喃自語。


  “可是葉嫣然就要死了啊,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葉嫣然一生的夢想,就是看著她心愛的百裏姬如登上皇位。”鹿塵抓了抓頭。


  “一生最好的朋友麽……”百裏子鳶呆了一下,不禁又猶豫起來。


  一生最好的朋友和五十萬人的性命,在百裏子鳶的心頭的輕重一時模糊不清起來。她望著紅錦裝飾的舞台,癡癡地出神。


  片刻的休息後,先生重新走了出來,卻不再說話,整了整長琴,自顧自地彈起一曲古風。古風本是簡單蕭瑟的調子,不過到了說書的先生手裏,卻多了一些變化。


  周圍聽書的客人忽地也都沒音了,連飲食的聲音都一概全無,隻聽著琴聲低徊,仿佛一根絲線漸漸拔起,越高越細,最後沒入雲中。


  先生一按琴弦,天地俱寂。


  那個遙遙的歌聲響起時,百裏子鳶呆住了。她一生都不曾聽過這樣清澈的聲音,也不曾想過有那樣千年的烈酒都解不開的愁緒。


  可是這個聲音這麽唱著,百裏子鳶就信了。


  那麽寂寞高寒的聲音,像是封在海螺中的濤聲,過了千年洗去泥封,它依舊寂寞地轉著,無始無終。


  唱歌的是個女聲,聲音清銳,如同扣著一片精銅的簧片。


  可扮演的卻是高舉著血薔薇旗的皇帝,他在新塚前唱著這樣的吊歌,掀起車簾的女人葉嫣然已經不在了。


  百裏子鳶急切地想要去看唱歌的人,可是整整一麵人牆擋住了她,前麵一些坐著的客人也站了起來。


  “來,”鹿塵拍了拍百裏子鳶的肩膀,“坐在我肩上。”


  百裏子鳶猶豫了一下,好奇心終於戰勝了羞澀。她扶著鹿塵的手跳了上去,站在了他的肩上。半蹲下的鹿塵站了起來,百裏子鳶忽然升得比周圍所有人都高,眼界開闊起來。


  台上唱歌的就是穿紅衣的色角,從身形看去是個高挑的女子。她站在台前邊沿,輕盈得像是飛鳥,臉上還是套著黑色的麵具,麵具上是個劍眉飛挑的威武男人。


  歌聲稍微停息,後麵聲角的琴聲又跳躍了幾下。


  色角把一張紅巾蒙在頭頂,不知在裏麵搗鼓些什麽。


  “好!”叫好聲一時仿佛潮湧,屋頂都要被掀翻過來似的。


  有人大把大把地把銀錠乃至金銖拋了上去,滿台亂滾。百裏子鳶四顧都是興奮得發紅的臉,她也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大聲地跟著叫好。


  色角忽地扯掉紅巾,下麵的麵具已經換成了女人的,白麵紅頰,眉心彈著梅花痕。所有聲音一時又都收了。


  “好啊!好啊!”百裏子鳶沒有料到這個忽然的變化,還在使勁鼓著掌。


  她站得最高,聲音最響,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百裏子鳶兩隻巴掌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窘迫中,百裏子鳶看見紅衣的色角轉頭向她,麵具後麵兩隻靈動的眼睛,伴著一聲幾乎聽不見的低笑。


  下麵的鹿塵拍了拍她的大腿,百裏子鳶急忙扶著鹿塵的手跳了下去。鹿塵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壓低了聲音湊在百裏子鳶的耳邊,“我們有麻煩了。”


  “什麽麻煩?”百裏子鳶吃了一驚。


  “碧池的都校尉來了。”鹿塵在人牆裏撥開一個縫隙,指著台下的座位。


  百裏子鳶看了一眼,心裏突突地跳。


  從門外走來一群人,為首的是穿著急行官都校尉衣服的中年人,他陰著臉色拿著一個鐵券,幾個武士圍在他的兩側。他走進來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左右兩邊陪著妙齡的女孩,卻是輕紗裹臂妖嬈的裝扮。都校尉麵無表情,沒有看陪飲的女孩,也沒有看台上的人,他的眼睛空洞洞地看著前麵,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我們走吧?”百裏子鳶有些怕了。


  “等一下看看,現在貿然離開,他們會生疑的,我估計他們沒有認出我們。”鹿塵也有點不安的模樣。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二十九幕 再遇百裏未央

  台上清麗的歌聲再次拔起,這一次百裏子鳶再也聽不懂了,飄忽如風一樣,有如在高天上經行。


  一絲絲地蔓延開來,像一枝種下散開的花葉,而後第一片花瓣被風扯了下來,卷得越來越高,直上雲中,沒在流水一樣的雲裏,永遠的隻是漂流。


  台上聲角的琴聲滴水般在後麵低低地應和,過去那場春風裏麵的相逢,十裏花紅,夜風來時的相送,走了很遠回頭,人還在隱約月色中。


  不知為了什麽,百裏子鳶覺得眼角有點濕。


  歌聲餘音嫋嫋地散去了,短暫的寂靜後,又是掌聲。


  聲角的先生一副不屑的模樣,不理歡呼,又是掀起簾子直接回台後了,隻剩下色角盈盈地行禮。她俏生生地站在台中央,就有人把紙花和鮮花一起拋上去,花雨滿天。


  老板模樣的人從台邊的梯子而上,捧著的托盤裏都是金幣,呈在了色角的麵前。


  色角微微愣了一下,隻拈了一枚,好奇地看著台下。


  歡呼聲低落下去,人們也交頭接耳起來,隻有百裏子鳶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其實給說演義的色角送禮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不過禮有輕重,一般不過是銀錠,可是出手就送大把大把的金幣,不由得讓人去想送禮的人是否有別的念頭。


  這個色角隻是在這裏串場的,誰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少富戶曾經傾慕,不過色角從來不假辭色,總是悄沒聲地就溜走了,更不揭開麵具。


  而今天這些金幣幾乎可以讓一戶貧家過上十年了,不是一般富戶可以輕易出手的,這麽大一筆錢,別說是一個唱歌的女孩,就是小戶人家的聘禮也不會有這一半,人們也懷著一分好奇想看看這個闊綽的人是誰,能否揭下色角的麵具,抱這個美人回家。


  眾目睽睽中,邋遢胡子的都校尉抖了抖衣領,揉了揉胸口,昂然地上台。人群嘩然起來。誰都沒有料到出這筆大錢的竟然是一個軍官。


  “這官爺哪來那麽多錢啊?”有人就在百裏子鳶身邊問。


  “可別小看這個官爺,那個著裝據說是都校尉,一年的俸祿能買下這個茶館呢。”


  “軍官們不都是準備北進抵抗魔君的大軍了麽,怎麽軍爺也知道到這裏花錢捧姑娘了?”


  “別看得人家跟我們一樣,人家家裏貌美的婢女成群結隊,有的軍爺十三四歲就有丫鬟陪房了……”


  “一點點薄禮,助姑娘的清音。”邋遢胡子的都校尉竭力做出大人的樣子,不過還是看得出在色角麵前他很局促。


  色角沒有理他,隻是斜著身子瞥著他。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這樣天籟的嗓子,本來大家也都不想一個富豪就花錢藏在家裏,大家永遠再聽不著。


  邋遢胡子的都校尉覺得渾身都不對,進不能退更沒臉,隻能從托盤上抓了一把金幣要塞在色角手裏。


  色角閃開了,“你知道我是誰?”


  邋遢胡子的都校尉蒙得心上的女孩問自己問題,大喜,急忙點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們見過的,上次你和……”


  “知道我是誰還敢來找死?滾!”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百裏子鳶和鹿塵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腿狠狠地踢在邋遢胡子的都校尉的胸口,整個地把邋遢胡子的都校尉踢翻下台去!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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