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節

  時卸貨,以往總有幾千小夥子在碼頭上本來奔去,但是今天碼頭上人丁罕見的稀落,風平浪靜,海上天闊雲低,隻有幾隻海鳥回翔著叼食小魚。


  長龍入海般的破浪堤盡頭掛著一麵藍旗,那說明今日無風,是出海的好日子。


  靠岸的隻有一條船,一條狹長的大船,三桅十八麵帆,仿佛一柄修狹的刀斬開了水麵。


  “是艘好船呐!”南野蹲在破浪堤口上,學著八王爺大口抽著煙鬥,大聲指點江山。他的身邊,軍士們正大車小車往船上裝東西。


  “看上去倒像是劃一具棺材出海。”鹿塵站在青栗身後笑笑說。


  “晦氣!自己打嘴!”南野一瞪眼。


  鹿塵看他表情有點認真,就伸手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一下,而後笑著露出一口白淨的牙齒。


  “這就對羅,出海是要出人命的事兒,要懂得講忌諱,說錯話了,拍拍嘴,就把說錯的話拍回去了,不走黴運。”南野對這個菜鳥諄諄教誨。


  “南野!你又在哪兒吹牛!過來查查弩箭,你和你的弟弟騎射好,遠程操船也不錯,出海後全船大小就靠你活命了!”有人吊在船舷上大聲的吆喝,鹿塵抬頭看去,是王爺的參謀青栗,平時這位參謀端莊冷靜,此刻抓著纜繩吊在那裏,卻顯露出一身老水軍的本事,猿猴般爬上爬下檢查每個繩結。


  “得,我去忙會兒,今天傍晚就出海,你不去收拾收拾東西?”南野蹦起來拍拍自己屁股上的灰。


  “我沒什麽東西,就一匹馬,存在港裏一戶人家了,剩下就是這杆槍和這個行囊,一背就走。”鹿塵說。


  “就帶這麽點兒東西跑那麽遠的路?”南野忽地壓低了聲音,湊到鹿塵耳邊,“這次出航可得走好一陣子,還剩半天的辰光,不去港裏找個女人樂一樂?”


  鹿塵一愣,隨即笑了,“不用不用,我不好那一口。”


  “不好那一口?”南野斜眼看他,“你要是好男人那一口……船上倒是天堂了,都是光屁股老爺們,閑著沒事洗了澡光著,躺在甲板上曬鳥。”


  鹿塵傻眼了,還沒來得及搭話,南野已經連顛帶跑的上船去了。


  開始漲潮了,漲潮是出海的時候。


  百裏耶站在船頭,仰頭望著桅杆頂的卷鯊旗,角旗在風中急振,海對麵湧起了鉛色的薄雲。


  “今夜怕是要下雨,不如趁著好天氣起航吧。”青栗說,“反正和水軍還有漁民都講明白了,看天色隨時起航。”


  百裏耶沉默了片刻,“本想在留一日的,讓他們回家住一晚,和親人道個別。”


  “八王爺宅心仁厚。”


  “多少人能活著回來?”百裏耶忽然問,“青栗,你跟家裏說了嗎?”


  青栗搖頭,“說什麽?我這種有爹生沒娘養的庶出,我家裏才不在意我的死活。我不擔心,我是跟八王爺混得,八王爺算無遺策。”


  百裏耶難得的笑笑,點頭,“把公主送到碧池後,我會好好帶你們回來。”


  “那八王爺要不要……寫封信什麽的?”青栗說。


  “其實,除了那些利益熏心的兄弟外,我家就我一個人。”百裏耶說的很淡然。


  三天後,風鳴海域。


  百裏耶放下紫毫,吹幹了海事錄上的墨跡,將這本樺皮紙的冊子合起,套進鯊魚鰾裏,用皮繩紮好,再鎖進鐵盒中,長出一口氣。這是官船的定規,船長每天都要寫海事錄,百裏耶在這艘百裏煙江號上官銜最高,自然就是船長。


  航行一日,海事錄就得記一日,若是船長因故而亡,這本冊子就傳給繼任者,直到船上最後一人。若是不幸沉船,海事錄包裹嚴密,十之**都會無損,撈上來就能知道沉船的前因後果。


  外麵一陣喧鬧,有人大聲喝彩。


  “他們又鬧些什麽?”百裏耶問。


  “大概又在賭錢,這些漁民和水兵幾天就混熟了,如今已經開始拿著未到手的酬勞一起賭錢了。”青栗說,“屬下這就去驅散他們。”


  百裏耶擺擺手,“賭錢算什麽,你我都是老水軍,船上幾個不賭錢的?雖說軍規禁止,哪裏禁得住。這趟還不知道要航行多久,每天都看著一望無際的海,不找點樂子,真不容易堅持。”


  “八王爺,喜事兒!”南野興衝衝的進了中艙,中艙是百裏耶軍帳所在,不通報是不能輕易進的。但是除了這位大家主的兒子。


  “你賭錢贏了?”百裏耶一笑。


  “賭錢的事兒……”南野撓頭,嘿嘿笑,“兄弟幾個玩點小錢,不敢說給八王爺知道,是遇上了吉兆!南羽這小子本事極好,居然叫他從海底釣上一條火焦龍來!那火焦龍掙紮的凶,拉不上來,好幾個兄弟下海幫忙去了。我特意來告訴八王爺去看個稀罕。”


  “火焦龍?”青栗眼睛一亮。他這種老水兵都好奇起來,因為火焦龍確實是罕見的吉兆。火焦龍不是真龍,而是一種大魚,渾身鱗片燦爛如金,身形修長,渾身柔弱無骨,唯有兩耳處生出兩塊劍形的骨頭,像是龍角,因此得名。


  多數魚是在海麵下遊弋,但火焦龍隻待在海底深處,且食性非常刁鑽,喜歡劇毒的荊鱗海蛇,對其他誘餌不屑一顧。


  可連老漁民都把這種海蛇看作惡鬼,別說拿來當誘餌了,正因為火焦龍難得,一出現就被看作難得的吉兆。


  “好啊,看看去。”百裏耶點點頭。


  他們幾個出了中艙,便看見滿船的人都聚在船頭,纜繩上掛滿了人,水手們用佩刀敲打刀鞘,齊聲鼓噪。


  一根小指粗的蠶絲魚線拴死在船首的鮫皇像上,繃得筆直,像是根琴弦。


  “大人出來了,讓個地方給大人!”南野推開幾個水手,在船舷邊給百裏耶騰出一個位置,“大人看,真正的火焦龍,龍翻金,萬裏平,這趟出海,咱們可要走鴻運了!”


  百裏耶低頭看去,陽光普照,海麵上波光粼粼,靜謐的如同一片碧藍色的大海,隻見那根魚線**海水,沒入遠處的一片幽藍。


  “還沒出水,怎麽知道是火焦龍?”百裏耶問。


  “大人是北方人,還是不懂我們南邊海上的事兒,再看幾眼就知道了,這一出水,”有個漁民咧嘴說,“那可就不是這般聲勢了。”


  那根魚線忽然震動起來,像是有人撚動這根數百尺的琴弦,發出嗡嗡的低聲,圍著魚線,海麵上一圈圈的波紋散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間,海麵裂開,伴著琉璃被擊碎的聲音,噴珠般濺起白色水花噴湧向天。


  赤金色的一彎虹越波而出,十餘尺長的身軀在半空中夭矯。


  片片金鱗迎著陽光展開!


  火焦龍!

  所有人的驚呼聲都留在了喉嚨深處,呼吸都因這奇詭而壯美的一幕中斷了。他們中沒有人見過這麽長的火焦龍,即使最有經驗的漁民都會懷疑這是否還隻是條龍魚,傳說這種魚在海底活到千年之後就會變成真正的龍,真正的龍守護著這天地的秘密,是介乎諸族和神之間的偉大生物。


  幾個老漁民膝蓋一軟就哆嗦著跪下了,但接下來船身的巨大震動把他們給掀翻了。


  這條龍魚出海的瞬間猛地扯動了魚線,連百裏煙江號這樣的大船也傾斜起來。


  那根魚線居然沒有斷,它是銅蠶的絲絞成的,足有小指般粗細,這種蠶的身體是奇異的銅色,不像普通的蠶一年生死,而要養上十年之久才吐絲,絲異常柔韌,刀砍不斷。


  這種昂貴的線本不是用來釣魚的,而是掛著幾十斤重的重錘沉到海底去測海深的。


  龍魚一現之後,再次紮入深海,巨大的身軀入海,發出砰的一聲爆響,濺起桅杆一半高的浪花。


  “南野!你明知道這魚力氣大,也不早說!八王爺和安國公主都在這裏,出了事情怎麽好?”青栗怒了。


  “我我我……”南野臉色蒼白,“我隻知道深海的龍魚大……也沒想到有這麽大。”


  “龍魚通常長三尺到六尺,六尺長的已經是百年的老龍魚,數鱗片上的細紋能數出百條來。”有人在旁邊淡淡的說。


  “鹿小哥也來看熱鬧?”百裏耶扭頭笑笑。


  鹿塵正扶欄站在一旁背對著百裏子鳶,這些天他一直在躲著南野兄弟和百裏子鳶,因為他們三個知道自己的身份。船上人口眾多,青栗自上船就沒怎麽見過他,隻見他皮膚曬得黝,有幾分像個漁民了,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青栗責怪南野,百裏耶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


  滿船的人有的興奮莫名,有的虔誠下拜,隻有鹿塵和百裏耶兩個人不動聲色的聊著青栗不懂的書,倒像是兩個出來吹吹海風的好朋友。


  一個人從還未平息的水沫中露頭,一甩頭發,大口的呼吸。


  “南羽你小子夠狠的!”


  “南羽你加把勁!可別叫它脫鉤了!公主陛下可是看著呐,努力喲!”


  “喝口酒暖暖!接著下去!”


  喧鬧中,有人把一個酒壺扔進海裏。


  鹿塵咬開瓶塞,仰頭把半壺烈酒灌到喉嚨裏,衝著船上的人舉拳,豎起大拇指。


  此時又有幾個人浮了起來,在海底潛的太久,這些精通水性的水手都憋得麵色蒼白。


  南羽把酒壺扔給他們,又是一個猛子紮了下去,水手們也不願在兄弟麵前膽怯,分完了酒,也都紛紛紮了下去。


  百裏子鳶看著他,臉上也忍不住為他驚喜。


  “不錯,是個有血性的小夥子,不愧是我們百裏家的好孩子。”百裏耶點點頭,“不過這釣火焦龍,要人下去幹什麽?”


  “八王爺有所不知,這火焦龍太大,光釣就釣不上來了。八王爺看見他們手裏的矛槍了麽?跟捕鯨一樣,得靠矛槍紮,令它失血,力量慢慢地小了,這才好往上拉。”南野說,“剛才火焦龍出海,就是失了不少血,發怒了,急著想掙脫。”


  “這火焦龍這麽大,近身去紮它,得好大的膽子。”鹿塵說。


  “是,聽說這小子上船幾天已經混出名兒了,膽大包天。”南野說。


  “是因為想在公主麵前表現表現吧,傻小子。”青栗忽然笑了起來。


  百裏耶也忍不住笑起來。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十二幕 隱情

  又是一片歡呼聲,不遠處的海麵上,有一片墨黑色從海底升了上來,在海麵上泛開,變成大片灼目的鮮紅。南野一拍掌,“這下子成了!出那麽多血,必然是刺中了火焦龍的要害,這大家夥可掙紮不了多久了!”


  “看來晚上有上好的魚腩吃了!”青栗笑。他話音還沒落,差點失去平衡。


  此刻海上一點風都沒有。


  帆也都降了下來,但是船毫無征兆的加速飛駛起來。


  “那魚……發瘋了吧?”南野指著魚線說。


  魚線深深的勒進了鐵梨木雕刻的鐵煌像中,那木頭原本是刀砍都不入的,卻被銅蠶絲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蠶絲上的力量太大了,那條垂死的龍魚正拖著百裏煙江號向西而去,它不顧一切的想要逃走。


  “這……可怎麽辦?”南野傻眼了,釣魚的被魚拉跑了船,還是艘碧海長船,這說出來隻怕沒人會相信。


  “叫兄弟們上來吧,這船有鐵心鎮在龍骨上,拉不翻的,看它能拉多遠。”百裏耶淡淡的說,“但是兄弟們別給落在後頭了,這茫茫大海的,可就找不到人了。”


  青栗恍然,立刻摘下背後的海螺號,用力吹響。海螺號在船上是集結的號令,聲音能貫入海下,聽到這號聲,全船都要在甲板上集合。


  片刻的功夫,水手們紛紛浮上了海麵,甲板上的人對他們拋出了繩子,他們抓著繩子被拖了上來,手中還提著染血的矛槍。這種槍多半是用來捕鯨的,槍尖銳利,能夠貫入堅韌的魚皮,帶有倒刺,紮進去拔出來就能連皮帶肉扯下一塊。有人還得意的高舉著一塊金色的鱗片,大小就像個盤子,金光熠熠。


  “南羽呢?南羽怎麽沒上來?”百裏子鳶忽然驚叫起來。


  “媽的,二王子剛才拚得太凶,可別是累昏在海裏了。”一名水手一拍大腿。


  “還愣著幹什麽?快他媽的想辦法救人!”南野和青栗同時大吼。


  “找著了找著了!”前甲板上有人大喊。


  青栗擠開人群錯過去一看,頓時傻了。


  人是找著了,可沒法救。


  隔著幾十丈,南羽被銅蠶絲上的排鉤掛住了,正被那條龍魚帶著,劈波斬浪的往前。


  那條龍魚也不知怎麽的,忽然間力氣好像大了百倍,剛才全力一躍也不過讓船側傾了一下,此刻垂死之際,卻能拖動一條軍艦。


  這龍魚雖大也不過幾十尺,就算有一百個人的力氣也不至於能拖動百裏煙江號。


  這艘大船在岸邊挪動,可得出動三百民夫拉纖。


  百裏煙江號上是由幾艘小船,可是倉促間降下小船去救南羽已然來不及。


  “別管它了!別管他了!這是海神要收他!”一個漁民擠過來,滿臉驚恐,“大人!把漁線砍了!這魚成龍了!不能釣了!”


  “混帳話!上船就是同袍!別跟我講你們漁民的規矩!”青栗大怒。


  漁民靠海吃飯,很多人迷信,比如晴天捕魚忽遇排浪卷了同伴的小船,就是海神要收人,不能救,幹瞪著眼看他死,否則會觸怒海神收更多的人。不過說歸說,青栗也束手無策,滿頭冒汗。


  鹿塵和百裏耶跟百裏子鳶也擠到船頭,沒人鼓噪了,一個好兆頭瞬間就變成要死人的壞事,每個人心裏都驚懼不安。


  “這魚哪來這麽大力氣?”鹿塵問身邊的人。


  沒人回答,漁民水兵都蒙了,這事情太蹊蹺了。


  “八王爺,砍了漁線。”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百裏耶身邊響起。鹿塵回頭,看見一個黑衣蒙著臉的人悄無聲息的到了他們旁邊,那人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鹹腥裏混著死魚的腐臭。


  百裏耶神色一凜,沉默了。


  他不僅僅是個王爺也是個軍人,南羽是他三哥唯二的孩子,早知道就果斷地不能讓他們上船跟著來!


  割斷漁線就意味著要對漁民的規矩認輸,在百裏耶的船上軍紀最大,海神本應不算什麽。


  “八王爺!砍了漁線!”黑衣人的聲音裏透著急切。


  百裏耶還沒來得及反應,遠方的海麵發出一聲爆響,白色的水沫像是火山爆發那樣噴起,數千鈞的海水被掀到空中,那條渾身浴血的火焦龍在垂死之際最後奮起,裂波而出。而南羽被那根魚線帶著,也被拋到了空中,像是漁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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