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節
,鹿塵卻像是沒有感覺,那雙灰色的眼睛仿佛早已幹澀了,眨也難得眨一下。
今天是百裏子鳶下葬的日子,棺材裏是葉勳帶來的百裏子鳶曾經穿過的衣服。白鷺偷偷去看鹿塵,白鷺知道鹿塵的心裏不會像他看上去那麽平靜。
百裏陽明說百裏子鳶到深穀裏已經五個多月了,即便他們每天按時給那個怪物送餐時加了兩個油餅,但是這麽長時間過去了,百裏子鳶要麽是死,要麽是被那個怪物給……白鷺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腦海裏出現了很久很久之前那個夜晚齷齪的畫麵。
五個月來,白鷺和鹿塵一直在白風塵和葉勳的教導下,分別學習著屬於自己擅長的槍法,靜嶽和極烈,可是不出意外的是,鹿塵沒有以前那麽用功了,他沒事的時候就會跑去深穀邊探望,有的時候也隨著深穀裏流出的河流一路奔走。
白鷺知道,不僅僅是白鷺,三個老人都看出了鹿塵的心思。偶爾會有鎮上上山砍柴的樵夫說在林子裏看見了獨自流浪的孩子,像是百裏子鳶的模樣,可是每一次都是虛無縹緲的事情。直到百裏皇室的三王爺百裏卿和讓他的神巫帶著吉祥的白帆布遠道而來,建議百裏陽明為百裏子鳶設下祭奠,這樣武神們才會開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百裏陽明才終於答應。
巫師們走後,葉勳燒起了禪木和鬆炭,他把百裏子鳶那件白狐袍子作為百裏子鳶的遺體焚化在火堆上,嫋嫋的青煙升上了天。
百裏陽明的心顫抖著,他忽然唱起一支悲愴的歌。
白風塵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對葉勳說,“子鳶也許回不來了,武神們會牽引她的魂魄去往她該去的地方,而我們,也該走了,煙江和百裏皇室的聯盟,沒有人指揮不行,百裏窮途死在了葉愷的野心裏,可是我們不能讓十萬饕餮血侯跟著一起送葬。”
“現在,”葉勳略略回了一下頭看了白風塵一眼,“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緩步上前,站在百裏陽明的背後。
百裏陽明也不回頭,話音格外地平靜,“我以前統領饕餮血侯,一生殺過很多的人,我總以為自己已經見慣了生死。可是真要自己說出子鳶已經是死了,還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麽幾天,再拖那麽幾天。讓大祭司見笑了,我知道我們早就該出發了,魔君已經複活,帶著他的不死之君和葉氏邪派一起。”
葉勳沉吟了一會兒,然後上前一步和百裏陽明並肩而立說,“殺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知道什麽是生死吧?”
“大祭司也有這種感歎麽?”百裏陽明忽地回過頭來。
葉勳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驚醒,葉勳搖了搖頭然後說,“不過是想起了一些舊事,都是些無謂的感慨。”
百裏陽明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兩個男孩兒說,“這些天我常常會自責,覺得以前我叱吒天下幾十年,卻不曾真的對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好。這半年來,鹿塵和白鷺總是這麽站在百裏子鳶被我推下去的地方,沒日沒夜地。他們在等著看她回來。看著他們,我心裏覺得真正在乎百裏子鳶的反而不是我這個可有可無的曾祖父,其實有些話早該對她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雖然是個懦弱的女娃娃……”
葉勳看著火堆前那兩個穿黑色衣服的男孩兒,看他們黑色的袍子和發髻上編織著的紅色發帶隨著燃燒火堆的滾滾熱風飛揚起來,就像是風裏的一片葉子。葉勳又側身去看不遠處靜坐的白風塵。
白風塵的眼神略略有些呆滯,看著熊熊烈火,也許他在後悔把百裏子鳶交給了百裏陽明這個變態的老頭子。白風塵拿出一根笛子,細細地吹著。
那是百裏皇室的悼亡曲。
“白鷺、鹿塵,你們倆過來。”百裏陽明對兩個孩子招了招手。
“前輩。”鹿塵和白鷺並肩在百裏陽明的麵前行禮。
“子鳶這就真的死了,她在武神們的懷裏,也許滿是歡樂。鹿塵,還有白鷺,你覺得百裏家那麽多王子和公主,等到打敗了魔君和葉愷,他們都可以成為下一個儲君,你們覺得他們悲痛麽?”百裏陽明看著鹿塵和白鷺。
鹿塵和白鷺都沒有說話。
“我也知道你們很難說,是啊,說什麽呢?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連我這個糟老頭子都不知道了,”百裏陽明搖頭苦笑,“居然連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鹿塵抬起頭,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們都收拾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後通知鎮上各家的家主到白氏莊園裏來,我有些事情要說。”百裏陽明揮了揮手,“我們該去往西梁了,那裏有一場惡戰等待著你們倆。”
“是!”鹿塵和白鷺一起退下。
“大祭司知道我要宣布什麽事麽?”百裏陽明低語。
葉勳點頭說,“恐怕前輩對於將來國君的人選,已經有了決定吧?”
“白氏屬於百裏的支係家族,”百裏陽明點了點頭說,“大祭司可以定下東去西梁啟程的行程日子了。”
“葉勳明白了。”葉勳拱手說,
遠處忽然“乓乓”聲傳來,是鬆木燒焦的劈裏啪啦聲音,那聲音空寂遼遠,最後渺渺地散入空茫。
輕微的動從山坡下傳來。百裏陽明和葉勳轉過頭去,鹿塵撥開了那堆人群閃了進來,他疾步來到百裏陽明身前下跪說,“前輩,有……”鹿塵的臉上有一絲為難的神色,“有一夥自稱是大秦九王爺舊部的人闖上山來吵著要見前輩,他們說帶著馬隊經過山穀的山溪時,找到了子……找到了百裏姑娘。”
葉勳微微側頭,看見百裏陽明的臉上有一絲遲疑。
這幾個月來,聽說風鳴穀穀主懸賞找人的時候,有不少人帶著和百裏子鳶相似的孩子前來領賞。百裏陽明發令說,隻要有子鳶的消息,就重賞。
“老兄,難道我們每次都要相信麽?”白風塵皺了皺眉,幾個月來他已經累了,“我們這幾個月相信了那麽多來報告的人,多半都是用一些拐來的孩子來冒充,難道在子鳶的祭典上還要召那些人進來搗亂麽?”
鹿塵猶豫著說,“前輩,那些人確實看著像是來要賞金的。”
百裏陽明的嘴唇動了動。
他還是沒有說話。
白風塵在花白的眉下抬了抬眼看大君,也不說話。
葉勳倒是忽地笑了笑說,“我聽人說,人生在世,怎麽能不後悔呢?開始覺得滑稽,後來才想,人力總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會後悔。不過我們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為了多做些事情,讓自己將死之時不至於太過後悔麽?”
百裏陽明和白風塵都愣了一下,“大祭司(葉老頭子)這番話,我(我白瞎子)還是沒有聽得很明白。”
“見見這些人吧。就算是假的,將來也不會後悔。”葉勳抬起了頭,“但願是真的,那樣就萬事大吉。”
百裏陽明眼裏的神色微微一跳,然後說,“讓那些人過來。”
人被白鷺和鹿塵帶了進來,他們都穿著大秦的衣服,不過西域風味的葛布衣服的袖子卻紮在腰間,他們推著一輛蒙著布篷的大車,排隊跪在了車前。
“揭開篷子看看吧?”鹿塵看著百裏陽明說。
“等等!”百裏陽明喝止了他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先賜給這些人每人一兩黃金。”
白鷺不解地看著百裏陽明,然後從腰間摸出黃金,每人賜給了一塊。百裏陽明走到了篷車前,扭過頭去看著那些人說,“多謝你們,你們可以走了。”
眾人散去,百裏陽明無聲地笑笑說,“過了這一次,總算心裏對這個孩子少了很多愧疚。”
百裏陽明忽地揭開了篷子。
明媚的陽光照進肮髒的篷車中,在馬草上睡著蒼白的女孩兒,衣襟淩亂的她已經餓得皮包著骨頭,虛弱得爬不起來,可是她的眼睛還是清亮的,總有些東西深深地藏在裏麵。
百裏陽明默默地看著她,像是認出了,又像是完全認不出來,白鷺和鹿塵也不安地看著沉默的百裏陽明。
過了許久,淚水慢慢從百裏陽明的臉上滑過。
“白鷺鹿塵!喊住那些人,先不要讓他們離開!”百裏陽明忽然大喊著讓白鷺和鹿塵去攔住那些把女孩兒送來的人。
離去的人們並沒有走遠,聽見百裏陽明的大喝聲,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不敢回頭。
“白鷺,去我的草堂,側室床下有更多的珠寶,都分給這些人!”百裏陽明激動地說,他抱起了車篷裏的百裏子鳶,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這是白風塵和葉勳這麽多年都一次見到百裏陽明這個樣子。
“領完賞,你們路過鎮上的時候,把梁大夫給我喊上來,要他在一炷香的時間裏,把整個藥莊的人給我全弄過來。”百裏陽明抱著自己的曾孫女百裏子鳶朝著白氏莊園的正堂走去。
遠處的人聽到後都鬆了一口氣,鹿塵在狂喜中對著天空揮了揮自己的龍淵長槍。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二幕 離別時分
暮色四合。
梁宗祠輕輕掀起帳篷的簾子,鑽了出來。百裏陽明站在外麵,立刻上去接住,握住他的手,“怎麽樣?梁大夫,我的兒子怎麽樣?”
“沒什麽大事。”梁宗祠看了看周圍,伸手一比,“百裏先生請旁邊借一步說話。”
百裏陽明跟著梁宗祠來到白氏莊園的庭院裏。
梁宗祠搓著手,深深地吸了一口風,欲言又止。
“梁大夫,有什麽話你可以直說,這個孩子我已經失去了一次,武神們把她送回來,就是把她又賞給我。真的有什麽事,我也……”百裏陽明點頭跺了跺腳說,“我也認了!”
“其實要說百裏子鳶的身體,真的沒有什麽大事。葉先生說以前練刀的時候她忽然病倒,當時給她診治的大夫華佗子鬱天晴說是百裏子鳶的血氣太過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會皮膚燥熱,血管爆裂。我不知道鬱天晴用了什麽辦法讓百裏子鳶的傷口痊愈,但是不久前白風塵先生請我看百裏子鳶的病情,已經沒有火氣躥動的跡象,白風塵從您這裏學到的秘術手法,當真不是可以用醫術解釋的。不過,”梁宗祠搖頭說,“你們並沒有真的解去百裏子鳶身上的血氣,似乎隻是用了很特別的辦法,把那股血氣壓住了。”
“壓住了?”百裏陽明不解地問。
“百裏子鳶的心髒偏左,有一個腫瘤。我沒有足夠的把握,不敢為百裏子鳶開胸查看,不過按照古書說,十有**是血鷂子。”
“血鷂子?”
“就是個積血的囊塊,你們就是用了特殊的辦法,把血氣壓在血鷂子裏麵。但是血氣始終還在,無論下多少清熱溫和的涼劑,都無法消除。”
百裏陽明沉默了一下,然後微微點頭說,“我明白了。”
“不過百裏先生不用擔心,這次百裏子鳶失蹤歸來,身體的狀況並沒有惡化,反而強壯起來了。你們替百裏子鳶壓製住的血氣正從血鷂子中慢慢地疏散出來,血氣是陽和的生機,隻是太過暴烈才會傷身。不過……百裏子鳶完全記不起來她在過去幾個月裏的事情了!”
百裏陽明吃了一驚,“記不起來了?!失憶麽!?”
“不是,隻是短暫的,她似乎是受了很大的驚嚇。我問她去過哪裏,她說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山澗旁,這在醫書裏是有的,是驚恐導致的離魂症。而百裏子鳶看起來很是疲弱,整個身上完全瘦得見骨,看起來是吃了很大的苦。”梁宗祠說。
“真的問不出她去過哪裏麽?”百裏陽明心裏忐忑起來。
梁宗祠扛起藥袋搖了搖頭說,“百裏先生,我能做的有限,不過作為大夫,我還想說。百裏子鳶如今的心神很不穩定,如果非要逼問她去過哪裏,反而未必是好事。在我們老家有個習俗,丟了的孩子又找回來,要再開一桌出生酒的,別的還問什麽呢?”
百裏陽明一步走近百裏子鳶休息的房間,看見了百裏子鳶躺在那裏。鹿塵把他不離身的長槍龍淵放在旁邊,然後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
看見百裏陽明,百裏子鳶動了動嘴唇。
“什麽都不要說了,”百裏陽明輕輕摸著百裏子鳶的頭發,“你能活著回來,那就很好。”
“好好照顧子鳶,”百裏陽明又摸了摸鹿塵的頭,抽了抽鼻子,“我們三天後就離開這裏。”
三天的時間轉瞬而過,風鳴穀小鎮鎮前,去往西梁的路。羔羊被屠夫高舉在空中,它掙紮著,哀叫著。它滾熱的血流淌下來,滴在三個孩子的頭頂,把他們的衣服染得血紅,把按著他們頭頂的手也染紅。
“百裏子鳶、鹿塵、白鷺,武神們的仁慈把你降生在這個動蕩的時代,他們賜予你眼睛,讓你看得像鷹一樣遠;他們賜予你雙腿,讓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樣快捷;他們賜予你雙手,讓你舉起托起整座斷塵山;他們賜予你祝福,讓你再無畏懼。要記住沒有越不過去的大山,沒有走不出去的風雪,沒有破不盡的敵人。即便走到天邊,也有神的祝福與你同在。”白風塵當著眾人的麵從百裏子鳶、白鷺和鹿塵三個孩子的頭頂抽回了滿是羊血的手,“從今以後你們三個就是兄弟姐妹,你們要去往亂世的中央,為天下的百姓們供奉出你們微薄的力量,武神會眷顧你們。”
“是!老師(爺爺)。”
白風塵身後的葉勳抬頭看著身前列隊的從西梁來的百裏貴族們,就像是曾經葉沁從汝陽凱旋歸來的那一天,全部的貴族都盛裝佩劍,打起了血色的薔薇大旗。
隻不過這次是接百裏子鳶他們東回。
“太陽升到天頂你就要出發了,臨走前再跟你的曾祖父道個別麽?”白風塵看了看三個孩子中間的百裏子鳶。
百裏子鳶回頭,看見遠處小輦裏,百裏陽明撫摸著身上的小獸,目光迷茫地看著百裏子鳶。為了令百裏子鳶找回記憶,百裏陽明燃燒了自己最後的暴戾之血,他蒼老了許多,但是目光更加得和藹起來。
“不了,也許不說再見,曾祖父還更開心些吧……”百裏子鳶搖了搖頭,“那個小家夥可以一直陪著他,我不是好孩子,沒有學會他的武技……不過,我還想問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