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奔走(這章萬字)
心絞發作的甘奇,此時正坐在內院之中,身旁坐著趙宗蘭,七八歲的甘雲正在院中攆著一條老狗哈哈發笑。
一旁還有張淑媛在慢慢撫琴,春喜正跟在甘雲的屁股後麵走來走去,春喜身後,還有吳巧兒也微笑地看著滿地攆狗的甘雲。
甘奇那邊有些安靜,吳巧兒卻在說話:“乖官,你慢些,莫要摔倒了,稍後先生來了,你可還要上課呢……”
有那麽一瞬間,甘奇聽得吳巧兒口中熟悉的乖官兩字有一些恍惚,卻也知道那一聲“乖官”不是在叫自己,而是在叫自己的兒子甘雲。
甘奇的大女兒甘呦呦已經大了,開始在道堅書院上起了學堂,還有吳巧兒生的一個小兒子名叫甘天,此時隻在咿呀學語,正在蕭九娘懷中抱著睡的香甜。
唯有蒲希爾多少有些不合群,雖然坐在甘奇不遠處,卻更像是獨坐。
男人與女人,興許關係上分很多種,有親情,比如甘奇與吳巧兒就屬於親情更多,有愛情,甘奇與趙宗蘭自然就是愛情,還有欲望,蒲希爾大概就代表了甘奇的欲望。
這就是甘奇的一大家子人,大宅門內,有人苦有人愁,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遠有人近,有人求而不得,有人有恃無恐,甘家也不例外,不關乎公平,隻是大戶人家的平常。
至於旁邊還有許多伺候的丫鬟之類,更是這大宅門裏的最底層,也隻求這門內的主人能庇護一個衣食無憂。
甘奇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今日他特意把家人都聚集回來,倒也不是要開什麽家庭會議,這個家該何去何從,從來不需要開什麽會議,甘奇有絕對的權力。
唯有趙宗蘭多少能與甘奇在這種話題上說上幾句話語:“夫君,也不知官家會讓咱們去向何方?”
趙宗蘭說出這番話,就代表她心中也有擔憂,她本以為隻要自家夫君不與趙家發生衝突就是萬事大吉,真到了這一步,趙宗蘭內心之中,更多的是對自己這個家的未來擔憂無比。
甘奇看了看趙宗蘭,微微皺眉,隻答:“人生在世,知足常樂,隻要官家不要我等的性命,哪裏都是好去處。”
甘奇這話說出,顯然又是在做自己的人設,愛妻當麵卻已然不再坦蕩,男人狠心的時候,當真難以想象,這已然不是他愛不愛親自的問題了。
便是這一句話,趙宗蘭陡然淚如雨下,手都擦不過來,甚至不知道怎麽去回答自己的夫君,甚至心中還有一些自責,便是知道自家夫君一旦失了權柄,便也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之前怕自家夫君去宰割娘家,如今也怕娘家人來宰割自家。
“不必哭,隨我出門一趟吧……”甘奇如此說著,已經起了身。
“去何處?”趙宗蘭連忙起身來問。
“去王府,頭前宗漢來尋你幫忙,咱們如今也該去求宗漢幫幫忙了……”甘奇幾步而出。
趙宗蘭豈能不知道甘奇這話是什麽意思,便是更覺得自責無比,去求宗漢幫什麽忙?自然是求宗漢幫忙在官家麵前多多美言,好保住這一家老小的性命。
這一刻,趙宗蘭心如刀絞一般,卻也隻能默默跟在甘奇身後出門而去。
車架快速到達汝南郡王府,隻是趙宗漢還沒有下朝歸來,兩人被安排在正廳等候。
趙宗蘭淚水一直止不住,如何去忍也忍不住,眼眶已然腫大起來。
甘奇倒也不坐,走到門口,看著院中有一幫小孩正在玩鬧,其中有趙宗漢的幼子趙仲炤比較麵熟,四五歲模樣,正與一幫人趴在地上打石丸,打石丸大概就類似古代的玻璃珠遊戲,又可以類似於後世的門球或者高爾夫。
小孩童玩的自然就簡易,就是打石頭進洞的遊戲。
一旁回廊柱子邊還坐著一個稍大一點的男孩,卻並不參與遊戲,隻是靜靜的看著,還時不時轉頭來看剛剛一屁股坐在門口台階上的甘奇。
甘奇也看了一下這個大一點的男童,正見男童連連咳嗽幾聲,用手去擦嘴邊,甘奇便抬手一招:“過來過來。”
小男孩怯生生走了過來,站在甘奇麵前,也不拱手作禮,隻是微微低頭。
甘奇又問:“你叫什麽名字啊?誰家的孩子?”
“我叫趙傭,皇城裏的。”小男孩答道。
甘奇微微一皺眉,終於想起來了,這不是趙頊的兒子,未來的皇帝陛下嗎?宋哲宗趙煦,隻是現在還叫趙傭。
甘奇便問:“你怎麽在這裏?”
趙傭看起來十分瘦弱,還又咳嗽了幾下,一看就是身子骨極差,慢慢答道:“母親送我來的,讓我在王府住上一些時日……”
甘奇歎了一口氣,又搖搖頭,為什麽要把一個皇子送到宮外來住?不由得甘奇不多想,自然就是有人真的怕他提刀衝進皇城裏去,這是在躲災避難,這是在給趙頊留後……
隻是這個趙傭也不是有福之人,二十三歲就死了,隻當了不到五年皇帝。
“你怎麽不與他們一起打石丸啊?”甘奇問道。
“母親說我身子骨差,不能勞累,不能隨別的孩子一起瘋鬧。”趙傭老老實實,他顯然也不知麵前甘奇是何人,就算知道也不會懂這些事情。
甘奇便也不再多言,卻又忽然見得院中打石丸的一幫子三四歲的小孩鬧起來了。
趙宗漢的幼子趙仲炤正開口:“你莫要耍賴,明明是你身旁小廝幫你用腳踢進去的,這豈能算?”
另外一個孩童卻也真耍賴,答道:“我這小廝幫我踢進去的,那也是進去了,你為何不叫你家小廝也幫你?”
趙仲炤立馬大怒,指著那孩童說道:“豈有此理,為一個彩頭玉佩,你竟然能如此不要臉。”
“你說誰不要臉?我贏了,玉佩拿來!”那孩童似乎也不懼趙仲炤是這王府的主人家,立馬反唇相譏。
趙仲炤已然不忍,上前就推,一把把那孩童推倒在地,說道:“你耍賴,便是我贏了,合該把你的玉佩給我。”
說完話語,趙仲炤便上手去那孩童腰間搶。
那孩童似乎並未料到趙仲炤敢動手,倒地之後有些不知所措,任憑趙仲炤在腰間拉拽。
這一幕看在甘奇眼中,倒是覺得十分有趣,還覺得趙宗漢這小兒子有點男子氣。
趙仲炤自己拉拽幾番沒有拉下玉佩,還左右呼喊:“都快來幫我,他的玉佩合該輸給我了。”
左右立馬有一眾幾歲的小廝玩伴上前與幫趙仲炤搶玉佩,把那耍賴的孩童壓得死死。
那孩童也反應過來了,也是大喊:“快,都來,都來都來救我。”
又有另外一幫孩童小廝上前去救。
倒也成了兩方人馬大戰了。
甘奇看得是津津有味,也不起身去阻攔。
卻是甘奇身旁的趙傭連忙上前大喊:“住手,都住手,十一弟啊,你願賭服輸就是,又要玩,還要耍賴,你這是作甚呢……”
十一弟?看來還不止一個皇帝之子出來躲災避難了,甘奇又是歎氣。
趙傭衝入人群,還在大喊:“都住手,不要打架,一個玉佩而已,算得了什麽。”
趙傭大了這幫孩童幾歲,左右拉拽之下,倒也真把一場大戰給止住了。
趙仲炤氣呼呼說道:“我乃是你叔父,你還敢與我耍賴?”
地上的皇家十一子也站起來了,站起來就哭,哇哇哭:“七哥,他打我,他打我!你還不幫我打他!”
趙傭聽得自己弟弟哭,更是來氣:“趙佶,你能不能有點出息?玩樂之事樣樣有你,舔了彩頭玩不過,你就耍賴,被人打了就知道哭,你自己理虧,還要人幫你?”
“哇哇哇……”皇家十一子已然委屈至極,更是哭聲大作。
唯有一旁的甘奇麵色一變,看著那個叫趙佶的皇家十一子目不轉睛。
眼前這對皇家兄弟,一個宋哲宗,一個宋徽宗。一個二十三歲死了,弟弟趙佶繼位,把國家給亡了。
趙佶其人,本是個閑散王爺,隻是沒有想到他這個哥哥趙傭死得太早,讓他撿了個皇位,一輩子吃喝玩樂、吹拉彈唱、踢球打馬最是擅長,書畫也是絕頂,玩樂之道就沒有他不會的。
也是這個趙佶,不僅讓金人鐵蹄踏破了汴梁城,連自己都被抓到金國黃龍府去了,渾身赤裸披著帶血的羊皮在完顏人的祖墳前爬來爬去,苟延殘喘還活了五十多歲,老婆女兒皆成了金人奴隸……
曆史最悲劇,不過這靖康之變,曆史最可悲不過這個趙佶。
此時的趙佶依舊在哭,趙傭在解自己的玉佩給趙仲炤,趙仲炤拿了玉佩高高興興,接著趙傭開始給趙佶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塵,也出聲安慰。
此時也有不少人趕來,一個婦人上前問了幾問,開始教訓趙仲炤,又把玉佩拿回來還給趙傭,還頻頻給趙傭與趙佶施禮道歉。
趙佶見得有人做主,終於不哭了,反而開口說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打我!”
甘奇起身,歎氣,轉頭入了正廳,人如其國,國如其人。
在正廳落座,趙宗蘭還問:“外麵誰家孩童打鬧?”
甘奇隻道:“兩軍對壘,主帥無勇,輸的在哭。”
趙宗蘭隻道:“莫要打傷了就好。”
卻也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外嗬斥:“仲炤,你身為長輩,豈能與後輩打架,豈有此理,還不帶下去,丟人現眼。”
話音落下,說話之人走進了正廳,正是剛剛下朝的趙宗漢。
便是一進門,趙宗漢連連拱手:“道堅久等了久等了!”
甘奇上前便是躬身大禮,雙手一個作揖,從頭頂直到腳下,口中直呼:“宗漢救我!”
趙宗漢先是一愣,立馬上前去扶甘奇,口中連連在說:“道堅這是作甚,你我一家人,何必如此……”
便是甘奇這一下,剛剛已經止住了眼淚的趙宗蘭瞬間又是淚眼噴湧,哭聲已出,這不是做戲,而是她看著自家夫君如此,真的心如刀絞。
甘奇借勢起身,連連又道:“宗漢,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此番你一定要救我一家老小啊,讓我這一家老小有個活路。”
甘奇腹黑,今日盡顯。
趙宗漢先不答話,而是連忙示意身後跟進來的小廝出去,小廝倒也見機,出去之後還把門帶上,不讓旁人看到正廳之內的情形。
隨後趙宗漢才說道:“道堅多慮了,當真多慮了,官家可並無此意啊!”
甘奇一臉不信,隻說:“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趙宗漢略微一想,倒是真覺得甘奇多慮了,卻也莫名有那麽一點點擔憂,便安慰甘奇:“道堅放心,官家萬萬沒有此意。”
一旁的趙宗蘭此時也起身說道:“哥哥,你一定要幫妹妹!”
“道堅,宗蘭,你們當真不必多想,官家也是你們看著長大了,向來宅心仁厚,豈是那等人,更何況還有我呢,我又豈會不保著你。你們放心,以道堅如此功勳,以道堅在士子之中的名聲,在百姓之中的名望,完全不必多想多慮,官家隻是想親政而已,別無多謀。”
此時情景,趙宗漢也是麵帶慚愧,事情到的這一步,他是完全沒有預料的,甘奇在他心中何等英武了得,而今卻落得個這麽惶惶不可終日。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趙宗漢心中,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事情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了,以他對皇帝的了解,再看而今甘奇的姿態,這事情也不會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甘奇又對趙宗漢一個大禮,說道:“我這一家老小就拜托你了!”
趙宗漢連忙又扶:“哪裏話哪裏話,一定不會是你想的那般,官家親政之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學要問,說不定過不得多久,還要道堅你繼續幫襯著!”
這是趙宗漢此時的心裏話,如今之事,早已證明甘奇是何等的忠良,這麽好的臣子,往後自然還要再用才是。
甘奇連連擺手:“萬萬不可奢望,隻求餘生安穩!”
甘奇可真沒有去想什麽以後再起用的事情,他唯一求的事情就是永遠不要在束手束腳,什麽事情都能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來,國家與社會都要按照他的意願向前發展。
趙宗漢此時多少有些可憐甘奇,也是甘奇姿態放得極低,不僅可憐,還有萬分愧疚,怎麽辦呢?趙宗漢左右看了看,說道:“今日既然來了,便也不要急著走,我吩咐人去備酒宴,咱們今日一醉方休,什麽話都在酒裏,人生幾十載,但求一個問心無愧,道堅信我!”
甘奇點點頭:“我信你!”
“好!”趙宗漢轉頭打開大門便喊:“來人呐,備酒菜,備最好的酒菜!”
酒得喝,甘奇也敞開了喝,隻是姿態一直放得低,戲依舊是戲,舞台卻是越來越大。
酒宴之上,為了表達心意,甘奇甚至與趙宗漢說道:“宗漢,我家中向來日進鬥金,有酒店,有彩票,有成衣店,還有城外的紡織廠,相撲場,還有錢莊,賺的錢早已足夠日後生活了,而今朝廷正是用錢之際,你代我與官家說,就說我願意把這些產業都轉到皇家名下。”
“不必不必,當真不必如此。”趙宗漢連連擺手。
“宗漢,你不懂其中,便按照我說的做就是了。”甘奇如此說道。
趙宗漢有些不解,又問:“我有何處不懂?還請道堅明言。”
“許多事情,不外乎錢糧兵馬,兵馬我交出去就是,這錢糧卻也不能留在手中。”甘奇也直白。
一個人要造反,就兩樣,人與錢。要讓皇帝安心,就得沒有人也沒有錢。
趙宗漢恍然大悟,卻又一想,說道:“不至於,道堅,當真不至如此。”
趙宗漢最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不至於”,對皇帝也這麽說,對甘奇也這麽說。
甘奇麵色嚴肅,說道:“你隻管如此與官家稟奏,就算幫我一個忙,如此也算我為朝廷盡的最後一份忠心!”
趙宗漢猶豫了一下,歎了一口氣,說道:“自打你我相識,你做的事情,說的話語,都沒有錯過。今日我卻覺得你當真想太多了,但是你既然如此說,我便幫你把此時稟奏上去,但是你也要相信官家,官家當真不是那等人,我想,他是不會要你這些產業的。”
“你幫稟奏便好,請飲此杯!”甘奇姿態依舊低下。
這頓酒,趙宗漢是越喝越難受,曾幾何時,他哪裏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般,甘奇越是如此低姿態,他越是覺得心中難受無比。
趙宗蘭在一旁,也飲了幾杯,眼睛已然腫如燈泡。
甘奇喝得有些搖搖欲墜,從王府出來,麵色一直沉著,不言不語,也不知心中想些什麽。
回到家中,甘奇倒是沒有想到家中還有一個人等候他到深夜。
來人正是司馬光,從下朝之後,就在甘奇家中一直等候,知道甘奇去了汝南郡王府,還吩咐旁人不要去催促。
甘奇是意外的,他本以為今日朝會之後,家中會來許多人,倒也是高看了自己一眼,這京城裏,天地君親師,皇帝依舊是皇帝,特別是在文人心中,皇帝至高無上。
甘奇終究是臣子,倒也不是說馮京、韓絳、呂公著、曾孝寬等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小人。而是說在文人心中忠君永遠都是最重要,其次才是私情。
而蘇軾蘇轍蔡確李定等人並不在京中,而是被甘奇安排到杭州成都等地任要職去了,若是他們在,此時多半會上門來,甚至也會幫著甘奇在朝堂說話,但是甘奇要做的事情,也是指望不上他們的。
京中還有甘奇許多門下,比如蔡京,他沒有上朝的資格,卻是消息比較靈通之輩,之所以沒來,顯然就是還在權衡著利弊得失,他這一輩子,最擅長的就是趨吉避凶。
至於秦觀黃庭堅等人,隻怕是連消息都沒有收到,都不知道今日朝堂發生如此大變化。
倒是周侗一下朝就趕來了,見得甘奇進門與司馬光落座,便也不敢多說不敢多問,這世界變化快,他還是懵的。
而甘霸,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稍後與周侗去聊一會,大概也就清楚明白了,興許還得大發雷霆一番。
所有人,所有事,不外乎這麽幾種幾類。
讓甘奇感到意外的隻是今日來人不是王安石,卻是司馬光,甘奇不是氣,而是覺得來人正好。
若是王安石來了,反倒不好說不要言,不好利用。
司馬光來了,那就正好。
司馬光自然是義憤填膺、義正言辭的,見禮之後開口便問:“相公在汝南郡王府可是求情?”
甘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陛下昏庸,陛下昏庸啊!”司馬光是有一說一。
甘奇也不置可否。
司馬光又問:“不知相公與王爺談得如何?”
甘奇慢慢說道:“我準備把京中產業都轉給皇城內庫。”
“什麽?”司馬光有些驚愕,又問:“京中所有產業?”
甘奇點點頭:“成衣店,紡織廠,彩票,溫泉酒店,相撲場,錢莊,所有產業,都轉給官家內庫。”
“這……這怎麽能行?”司馬光下意識裏就覺得這事情不對。
“這些年,這些產業賺下的錢,早已夠我幾輩子花了,便當是為國盡忠了,昔日裏,你不也是如此想的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為人臣子,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麽。”甘奇唏噓著。
“這……此一時彼一時,也不是,昔日下官是這麽想過,想著甘相公如此豪富,為國出點錢便也是應該,但是……這叫下官怎麽說呢。這事情就是不對,難道?難道是汝南郡王開口如此索要?這也太過分了!”司馬光倒是會猜。
更是甘奇會引導司馬光去猜,卻是甘奇還道:“胡說,都是我自願的,豈能是宗漢索要。你莫要瞎想,難道我為家國社稷盡一份忠心也不成,也省得讓你們這些清流人物覺得我奪民之力啊、以公謀私啊……”
司馬光越聽甘奇這麽說,越覺得事情就是自己想的那麽回事,便是捶胸頓足:“相公,你這……慚愧慚愧,下官慚愧……下官當真小人也!官家便也是氣量狹小……此事萬萬不該如此,若是如此,官家在旁人心中會成個什麽模樣?天下之人又如何看待官家?為君之人,豈能這般?”
就在此事,剛剛與周侗談論了一番的甘霸大發雷霆而來,推門就進:“大哥,這也能忍?若不是我聽周侗與我說起今日之事,我還蒙在鼓裏呢,大哥……我……”
甘奇立馬打斷,一聲大喝:“出去,滾出去!”
大發雷霆的甘霸聽得甘奇如此從未有過的嗬斥,立馬蔫了一半,卻又忍無可忍,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般,欲言又止。
身後周侗追了進來,連連告罪:“都怪我多嘴,都是我沒有攔住這廝,攪擾二位相公,恕罪恕罪!”
說完周侗還繼續去拉甘霸,生拉硬拽,一邊拉一邊說:“走吧,走吧,你這憨貨,莫要誤了相公之事。”
看著甘奇怒目而瞪,甘霸更氣,卻又不敢發出,被周侗拖得退出了門口,周侗還回過頭來把門關上。
“見笑了,軍漢無狀,不懂規矩。”甘奇說道,心中卻覺得這憨貨倒是鬧得正是時候。
司馬光也是便是連連搖頭,更加篤定了心中猜想,說道:“相公受委屈了!”
“無甚委屈,隻要家國無恙,社稷無恙,朝堂有你們在,便也照樣能蒸蒸日上,一代新人,本該如此……”甘奇說得是真心實意。
“不該如此!”司馬光反駁一語。
“君實兄不必這般,大局為重,前程為重,興許幾年之後,還有起複之日,待得那時,你我再來共事也無不可。”甘奇輕聲說道,顯得有些無力無奈。
司馬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拱手便道:“世間之事,都有個是非對錯,日夜交替,也有個黑白分明,聖人教誨,君子之道,豈能顛倒乾坤?公道自在人心,相公,下官告辭!”
甘奇起身點頭作請:“夜路難行,一路小心。”
“告辭!”司馬光起身就走,好不拖遝,心中郎朗日月,必要清晰。
司馬光走了,甘霸又進來了,手中還有刀,身後依舊是攔他攔不住的周侗,有些事情,是越想越氣,越氣越不能忍。
進得門來,甘霸第一句便是:“到底是何人在官家那裏挑唆是非?可是剛才那個司馬光,大哥,若是這廝,我這就去砍了他的腦袋!”
甘奇聽到這話,便是心中覺得堵得慌。甘霸是何人,是甘奇要造反,甘霸也會第一個提刀相隨的人。甘奇心中堵的不是其他,而是連甘霸都覺得他與皇帝之事,不是皇帝有問題,而是有小人挑撥作祟。
這種心態,代表了這個時代所有人的心態,這個時代的人,對皇帝的那種感情,都是刻在骨子裏的。
甘奇揮揮手:“罷了,把刀放下,大哥這一輩子,何曾被人欺辱過,朝堂之事,又豈能輪到你來給我出頭?你隻管跟著我,來日自有事情要你做,歇息去吧,”
甘霸止住了手中的張牙舞爪,定身想了一想,罵了一句:“這些直娘賊,碰到一個殺一個,世界就清靜了。大哥,便隻等你吩咐,殺光他們才解氣。”
甘奇起身,搖了搖頭,倒也並不多擔憂,甘霸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沒有甘奇首肯,便也不至於真的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
今日之事,到得此時才終於做完,甘奇終於可以安心去睡下了。
第二天大早,趙宗漢第一時間匆匆入宮而去,今日沒有朝會,左掖門便也沒有文武百官,卻是趙宗漢碰到了一人比他來得還早,自然就是司馬光。
司馬光見到趙宗漢的車架,也不下車見禮,隻是掀起車簾看了一眼,立馬就把車簾放下。
倒是趙宗漢下車來給司馬光見禮:“司馬相公有禮!”
“哼!”車內隻有一聲冷哼。
“司馬光相公……”
“莫要多言,我乃政事堂相公,你乃皇城內指揮使,內外有別,道不同不相為謀。”清流人物司馬光拒人於千裏之外。
趙宗漢麵色微變,倒也不多言,轉身而回,心中卻是難受無比,他豈能不知司馬光為何對他冷言冷語?更覺得慚愧不已,把甘奇弄到如今這般地步,是非他所願,隻是他真的就做了。
皇城門開,二人而入。
皇帝趙頊那裏自然也就知道大早有兩人來見,這兩人顯然不能一起見,先見誰,在趙頊心中自然不用多想。
趙宗漢先入拜見,把昨日甘奇之語帶到。
趙頊心情大好,甘奇這麽一個姿態,當真把趙頊心病徹底治好了,沒有篡奪之心的甘奇,再也不會讓趙頊睡都睡不著了,也不用把心愛的兒子送出宮去躲災避禍了。
趙頊問道:“皇叔覺得此事該如何回應?”
趙宗漢立馬答道:“當不能允之,以免天下人輕看了官家。”
趙頊想了想,分析了幾番,朝廷如今頻頻借債,缺錢缺到了極點,甘奇之前還要任性妄為,花幾百萬貫派人出海,甘奇之巨富趙頊清楚無比,若是真得了甘奇主動獻來的產業,那真是雪中送炭一般的好。
但是也如趙宗漢所言,奪了人家的權柄,還要了人家的錢財,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反過來一想,趙頊又覺得這是甘奇主動進獻的,也不是皇帝主動要的,而且甘奇還說這是他為朝廷盡的一份忠心,似乎……
最重要的是,甘奇一走,趙頊真正親政,親政就得做出成績來,做出成績讓天下人共睹,做出成績就得用錢……
還有一點,若是甘奇沒有了這份產業,便真正不必擔憂任何事情了,甘奇最慣做的事情就是那錢賞賜麾下軍漢,如此收買人心,這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以前司馬光之流還屢屢彈劾過甘奇的這些錢上的事情,隻要沒了錢,甘奇便再也不能籠絡人心。
想來想去,趙頊點著頭:“唉……這份產業,還是不能要啊!”
趙宗漢心中大喜:“官家所言極是。”
趙頊又問:“若是甘相公不依不饒,三番五次非要進獻,這該如何是好?”
“那就一直拒絕即可,一定不能讓天下人看輕了陛下。”趙宗漢哪裏知道皇帝想了那麽多。
“那你去與他說,便說朕決計不會要他的東西,讓他不必再來進獻了。”趙頊,真的成長了,有城府了,也有些膨脹了。
“好,臣這就去與道堅說清楚官家之意。”趙宗漢高興無比,皇帝還是那個仁厚的侄子,都不是決絕之人,甘奇不是,皇帝侄子也不是。
趙宗漢走了,司馬光來見。
司馬光豈是趙宗漢那般人物,見麵第一句話就是:“陛下,臣有諫言,請陛下一定要聽!”
趙宗漢隻聽這個開場白便是一個頭兩個大,卻也隻能說:“還請司馬相公慢慢說來,但凡有理的,朕必然從善如流。”
“陛下,甘相公忠君之心,日月可鑒!朗朗乾坤,天下萬民,皆可共鑒。若是陛下與甘相公之間有何嫌隙,君子之間,定要以誠相待,萬不可一錯再錯。”司馬光已然跪地而下,大拜不起。
“司馬相公這是哪裏話?甘相公乃是朕的恩師,甘相公對朕之心,朕豈能不了解?朕對甘相公之意,便也是拳拳在心,朕與甘相公之間,從來不曾有過嫌隙。”趙頊早已煩透了司馬光,卻也深懂趙宗漢說的臉麵問題。
趙頊這一番話,倒是把司馬光給堵住了,司馬光不知如何再說下去,虛偽之語,司馬光豈能聽不懂?唯有更加直白一語:“陛下,甘相公萬萬不會有謀逆之心,還請陛下明鑒!”
“此甘相公有謀逆之心?乃何人所言?當真包藏禍心,說出此言之人,其罪當誅,當誅滅全族!”趙頊氣憤不已。
皇帝幾語,又把司馬光給堵住了,司馬光實在無法,對於這般虛偽之言,實在難以聊下去,唯有頭一鐵,又道:“陛下萬不可要甘相公之產業,此舉若行之,必召天下人義憤!”
“你也知此事?倒也正好,如此做個見證,甘相公主動進獻幾處產業,朕已回絕了此事,已讓皇叔去答複甘相公了,朕豈能要甘相公私財?該的他的便是他的,該是皇家內庫的便是皇家內庫的,朕豈能不分公私?”
趙頊的煩躁都寫在臉上了,隻是這事情是該有人做個見證,甘奇進獻家產,皇帝決計不要,便是皇恩仁厚。
司馬光一愣,俯下去許久的頭顱終於抬了起來,看了一眼皇帝,好似從皇帝臉上看到了兩個明晃晃的大字:虛偽!
虛偽至極。
如今甘相公當真成了任人拿捏了,甘相公好一個主動進獻,皇帝還要三請三讓,如此成全皇帝仁德模樣……
“陛下,老臣曆經三朝至今,昔日仁宗陛下何等寬仁,英宗陛下何等敦厚,到得如今,還請陛下一定要感念二位先帝之仁德,定不可做那令人唾棄之事,史書千年,丹青曆曆,陛下切不可自誤啊!”司馬光一個頭便是又磕了下去。
“朕都不懂你今日說這一番話是為何?朕哪裏做錯了什麽嗎?那件事?”趙頊也是氣個半死,若不是學著仁宗陛下寬仁,今日還容得你司馬光在這裏喋喋不休?
“陛下!”
“好了,朕早間連飯食都未進,便在此處理公務,反倒召來你一頓訓斥,你退下吧,朕要去進早食了!”說完話語,皇帝起身,也不管司馬光退不退,反正他要吃飯了。
司馬光抬起身體,跪坐當場,唯有口中連連歎道:“想我大宋,曆代聖明,曆代聖明啊……若是任由天子胡作非為,國將不國!”
說完這話,司馬光雞血上身,起身轉頭,邁步如跑,政事堂不去了,直去禦史台!
京城之中,還有一人徹夜未眠,一直愁眉不展。
此人便是王安石,他想了一夜,想的隻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怎麽幫甘奇渡過難關。
昨日下朝,王安石本想第一時間奔到甘奇家中,與甘奇一起商議應對之策,卻是走到半路他又折返了,不為其他,便是知道此時不該去見甘奇,不該讓皇帝再覺得甘奇黨羽眾多、權傾朝野。
所以王安石未去甘奇那裏,而是回家一個人沉思起來。
想的法子一個一個,皆是不能文穩妥,以史為鑒,陷入甘奇這種境地的人無數,真正能脫困還不使家國動蕩的人,其實沒有。
所以前人用過的法子,在王安石這裏都是不能用的。
好在,好在這大宋朝不比其他曆朝曆代,大宋朝對士大夫向來寬宏大量,隻要不過分的刺激皇帝,甘奇暫時無安危之憂。
所以不刺激皇帝是首要,王安石先要做的就是私下裏去聯係與甘奇關係好的那些官員,甚至武官,讓他們今日萬萬不可往甘奇家中去聚集。也要往各地州府去信,讓蘇軾等人不要因為甘奇之事上書諫言。
其次,其次……
其次,當真的要為甘相公謀個安穩之處,沉寂便是低調,低調最好不過。說不定來日還可以起複,這大宋朝就是這點好,連文彥博那般戴過罪的人都可以起複,甘相公也定有起複之機。
朝堂起落,本屬正常,甘相公論年歲還不老,不必著急。
該如何讓皇帝放下戒心?
這就看發揮了,主要是看王安石自己發揮,乃至一眾在朝官員發揮,萬事都有個水滴石穿,眾人慢慢影響之下,終有一日,皇帝會放下對甘相公的戒心,那便是甘相公起複之日。
這是王安石冥思苦想之下,不那麽高明卻又不可奈何的應對之策,想定計策之後,王安石帶著筆墨便上了車架,一邊在車上寫那些要寄出去的秘信,一邊到處去見人,老的要見曾公亮等人,中年的要見馮京韓絳等人,年輕的要見曾孝寬等人。
乃至甘奇的一眾學生,也要召集來囑咐一二。
軍將更要見,皇城司李明,殿前司狄諮,禁軍周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