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高明,醞釀
甘奇出宮回家去了,狄家兄弟繼續守門站崗,也要把垂拱大殿之中的屍體處理一下。
李璋倒是不能急著回家,他還得四處巡視一下,把那些所謂刀斧手安排走,這回皇帝是真發病了,本就重病在身,又經曆這麽一番劇烈的情緒波動,又氣又怒又憂,被抬回寢宮,已然半昏半醒,問題嚴重了。
前兩日剛剛被封為皇太子的趙仲針,之前也改了個名字,從此叫作趙頊,他此時似乎也才剛剛收到風聲,聽說垂拱大殿那邊發生了大事,劍撥弩張,所以急忙趕來過來。
看了看皇帝之後,趙頊出了門,問著門口的李璋:“舅爺,大殿那邊發生什麽了?把我父皇氣成了這樣?”
李璋有些尷尬,這問題不知怎麽答好,畢竟當麵是未來的皇帝,這話如果答不好,將來可是要出大問題的。
“怎麽?連我都不能說了嗎?”趙頊有些著急。
“殿下,不是不能說,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啊。”
“那你就說為何劍拔弩張?”
“殿下,唉……說起來,便是有人想殺甘相公,被甘相公識破了,有人幫著甘相公,劍撥弩張一番,便也不了了之了……”李璋盡量輕描淡寫,大事化小。
“什麽?有人要殺甘先生?何人要殺甘先生?到底怎麽回事?”趙頊問道。
李璋連忙搖頭,這回他可不敢亂說了,隻道:“老臣也是不知其中詳細啊,在場還有許多禦史當麵,陛下也在當麵,文相公富相公都在,老臣不敢隨意亂言。”
“甘先生呢?”
“甘相公脫險出宮了。”
趙頊板著臉,來回兩步,說道:“勞煩舅爺盯著些,父皇若是有事,派人來報我知曉,我出宮一趟,去見見甘先生。”
李璋連連點頭:“好,殿下自去就是,這裏有老臣。”
趙頊飛奔出宮,直去甘奇家中。
甘奇才剛回家不久,把一身血衣換了去,一旁趙宗蘭給甘奇換衣服,淚眼不止,進一趟宮,帶著一身血回來了,趙宗蘭不哭還能怎麽樣?甚至哭著,也忍住不開口去亂問,問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趙宗蘭此時的內心之中,除了傷心就是傷心欲絕,如果真是自己的兄長要殺自己的丈夫,趙宗蘭能做什麽?在這個時代,她除了一死了之,還能做什麽?
卻是門外,還有甘霸逗弄甘呦呦咯咯的笑聲,還有春喜抱著甘雲曬著太陽來來去去的輕笑。
好好的日子,卻成了這般,趙宗蘭忍著她自己心中的一切,慢慢給甘奇換著衣服,好好的一件官袍,染上了這麽多血,也還好不是甘奇自己的血……
甘奇換完衣服,穿了一身常服,抬手抹了抹趙宗蘭臉上的淚水,說道:“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那些事情了,以後一家人安安心心過日子便是。”
“嗯……”趙宗蘭答了一聲,抱著一堆衣服出門而去,卻是剛出門,就看到趙頊匆匆進來。
“小姑姑,先生呢?”趙頊著急問道。
趙宗蘭見到趙頊,忽然淚水如潮,嘩啦啦就往下掉。
趙頊連忙上前安慰:“姑姑,莫要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豈能讓外人給欺負了?”
趙宗蘭點著頭:“好仲針,你姑父當真沒有過什麽不臣之心,你一定要知曉……”
一家人說著一家的話語,姑姑的語氣帶著乞求,用乞求來急切的證明著什麽,君是君,臣是臣,本是一家人,如今卻也分了尊卑,趙宗蘭怕,所以她才出言如此乞求著。
侄子聽得心裏難受不已,怒上心頭:“是誰胡言亂語?是誰說先生有不臣之心?”
此時甘奇出得門來,看到趙頊,上前抬手躬身大拜:“臣拜見太子殿下。”
趙頊看得甘奇這般動作,更是難受,連忙上前扶起甘奇:“先生這般大禮是作甚呢?豈不折煞人也。”
甘奇答著:“太子殿下來日會是天子,臣行此禮便是應該。”
“先生,姑父,莫要如此,這叫我如何自處……”趙頊直感覺難受不已,以往在甘奇這裏,那都是親密無間,不拘小節,忽然姑姑一臉的哀求,先生大禮拜見,顯得格外生份,這種變化,陡然好像把趙頊變成了一個不近人情的外人。
“太子殿下書房請。”
“先生請。”趙頊皺著眉頭,迅速進得書房,把門一關,忍不住就直接開口:“先生,到底是何人要殺你?”
這一問,問得好。甘奇沒有立馬回答,而是腦中飛快運轉,這一問要好好答。
“先生,您就直白說吧,如您所言,來日我若真是登基,莫不是還要當一個瞎眼天子?先生隻管說出來,我一定為先生做主!”趙頊為何非要如此著急弄清楚這些問題?因為這大宋朝就是他家的產業,所以一定要搞個清楚明白。
甘奇思慮著,終於答了一句:“若是陛下要我死呢?”
趙頊瞬間如被雷擊了一般,站在當場一動不動,呆呆愣愣了。
為何甘奇要這麽說?因為他知道,想要說那些假話來瞞這位未來的皇帝是不可能的,甘奇要想在趙頊這裏得到同情,那就必須把真話說在前頭。
把真話說在前頭是有好處的,因為架不住趙曙在臨終之前肯定還要與趙頊有交代,與其把話語權都留給趙曙,還不如先給趙頊打一個預防針。
就看著預防針怎麽打了,這就是高明,這就是水平。打得好,可以讓趙曙的臨終遺言都成無用功。這就是人心的手段。
趙頊一時間被嚇住了,甘奇也不言不語,隻是一臉苦愁,等著趙頊回過神來。
待得趙頊心中方寸定住了,立馬問甘奇:“先生,這話從何說起啊?父皇豈會要殺先生?”
“陛下重病在身,必然也心亂如麻,所以被小人所趁,無外乎小人挑撥。”甘奇答著。
“挑撥?憑何挑撥?先生您為國為民為社稷,立下多少功勞苦勞?若不是先生您,朝廷一年哪裏能多出兩千萬貫的度支?若不是先生您,此時燕雲還在契丹手中?若不是先生,西北豈能如此安定?先生之才智,便是學生讀上先生書中隻言片語,也覺得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便是聽得先生幾問,學生便立馬知曉了國家症結所在。如先生這般大才,憑何言語可以挑撥?”
趙頊這一番話看似是在質疑,其實是在生氣。
“自古有言,功高而震主!曆史古今,這般例子,多不勝數。”甘奇更是直白。
“這又是那般道理?功高震主?我大宋與曆朝曆代能一樣嗎?春秋戰國乃貴族當道,漢乃外戚門閥橫行,兩晉乃封地王爺亂權,隋唐更是節度使將軍作亂。而今我大宋,哪裏有這些貴族門閥?我大宋是文人的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是士族的天下,何來功高震主一說?”趙頊是很有水平的。
甘奇搖頭:“昔日,有人在仁宗陛下麵前說,狄青狄相公乃是周世宗麾下之太祖,便把狄相公嚇得六神無主。如今陛下病危,自然也有人說樞密院甘相公而今名望過甚,也是那周世宗麾下之太祖,陛下若未重病,豈能信得這些話語?奈何陛下重病之時,心亂如麻之下,連話語都說不清楚,自然有小人趁機……”
甘奇話語收著在說,那“心亂如麻”的詞語,其實可以換成“病重智昏”。
趙頊聽得甘奇這一番話,氣得是捶胸頓足,口中說道:“說老狄青這些胡言,是看老狄青軍漢出身,也許還有一點情有可原,說先生您,那真是包藏禍心,而今狄相公老邁如斯,還在為國戍邊,先生您才剛立下如此大功回京,卻是這小人一刻也不能等,就要行如此之事,此人著實該殺!”
甘奇不言。
趙頊又道:“此乃何人?”
甘奇還是不言。
趙頊陡然反應過來,說道:“我嚐聽人言,在先皇麵前構陷狄相公最甚者,乃文彥博之輩也,先生,可是此人?”
甘奇不答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太簡單,趙頊隻要上心,找誰都能問出來,所以與其回答,不如不答,不答才顯得甘奇心胸寬廣、為國考慮。
所以甘奇說道:“殿下,罷了,事情已然風平浪靜,不必在橫生枝節了,家國社稷安穩為要。陛下如今病重,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如此也可讓陛下心安,心安養神,說不定過些時日陛下身體康泰了,便也不會被某些小人所趁。”
“唉……先生,為了國家,你卻連這般屈辱也能忍受。”趙頊聽得甘奇之語,越是不忿,少年人最是這般熱血,又道:“先生,你不與我說此事,我卻總要知曉的。構陷忠良功勳,也不知對何人有益?莫不是權勢如此熏心?怕了先生您年紀輕輕青雲直上?隻願父皇康泰了,能想明白了。”趙頊話語說得不那麽激進了,但是心中卻洶湧澎湃,他似乎也想讓甘奇安心一些。
“嗯,便是這個理,隻願陛下能趕緊好起來。若是陛下問起我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要與之多言,隻管聽著,隻要陛下心思安定,好好將養,定有撥開雲霧之日。”甘奇叮囑著趙頊,讓趙頊不要因為自己去頂撞皇帝。
這就是預防針,這就是甘奇的高明之處,防的就是萬一趙曙臨終有言。
“先生呐,都到這個地步了,您還想得這麽多,若是平時,豈能不據理力爭?到得如今,魑魅魍魎卻也能當道亂行。這般朝廷,實在教人失望。”趙頊連連搖頭,唉聲歎氣。
“殿下切莫惹是生非啊,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甘奇還在叮囑。
“我知曉的,先生放心。”趙頊點頭,又是歎氣:“聽聞還有一眾禦史在當場,我便去尋一尋他們,先生告辭。”
“莫要再去尋了,尋了就是惹是生非,殿下,且就這麽過了吧。”甘奇依舊在叮囑。
“唉……先生,我不去尋就是了。”趙頊拱手,轉身走了。
出得門來,一上車,趙頊就道:“先去禦史台。”
趕車的軍漢連忙揚鞭。甘奇越是叫趙頊不要尋不要問,趙頊越是要尋要問。甘奇之高,皆在此了。
禦史台內,早已是亂做一團,司馬光連屁股都坐不住,在一眾禦史麵前來回踱步。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中丞,這般大事,殿前圍殺樞密使,如何說得過去?不得明早,便是滿汴梁的風聲鶴唳,過得幾日,怕不是天下嘩然!”
“中丞,當時您入了殿中,也與陛下說了話語,您倒是跟我們說個明白啊。”
司馬光腳步一停:“我哪裏說得明白?當時文相公要殺甘相公,甘相公也有人護著,殿前指揮使李相公顯然幫著甘相公,卻是又不敢得罪文相公,還有人動了手,被甘相公擊殺當場,陛下好不容易病情有了好轉,卻被氣得當場失語。你們叫我如何說得清楚明白?”
“莫不是陛下要殺甘相公?”
“胡說,陛下憑什麽要殺甘相公?甘相公犯了何罪?而今甘相公還在汴梁家中,若是陛下真要殺他,他還能安穩在家?我等豈能一點都不知曉?”
“是啊,甘相公剛從前線立功而回,陛下怎麽可能會殺他?”
“那就是文相要殺甘相公,今日早間,咱們先到的,文相公比咱們還到得早,甘相公是後去召的,姍姍來遲,這一切,怎麽看也不像是甘相公有什麽謀劃,反倒像是給甘相公專門設的局一般……”
“有理,此言有理。”
“對啊,甘相公一人而來,若真是一場設計,若非殿前司與禦前有護衛幫襯,隻怕甘相公早已被人刺殺當場。”
“那這就不是陛下之意了,若是陛下之意,甘相公豈能還有命在?”
“誰說是陛下之意了?”
“那是怎麽回事?莫不是有人趁陛下病重之際,謀了亂事?”
這話一出,滿場禁聲,無數的眼神互相在看。許久之後,才有人再開口。
“當時殿中,甘相公與文相公互相指責對方謀逆,甚至有人動手要去殺甘相公。如此看來……甘相公可不是那謀逆之人,若是他要謀逆,豈會一人入宮,被眾人所圍?”
“此語之意,豈不是說文相公謀逆?”
“我看就是,文相公向來對軍陣立功者看不上眼,昔日狄青之事,諸位可還記得?”
“還有一事諸位細細思慮一下,昔日文相公罷相是為何啊?不就是因為甘相公才導致了文相公罷相嗎?”
“難道文相公是怕甘相公立功之後身居高位權柄在握,怕再次罷相失權?所以……”
“所以趁著陛下病重,先下手為強?”
眾人一通分析,司馬光大手一揮:“莫要猜了。”
“中丞,真相不過如此,還猜什麽猜?”
“是啊,我等皆是禦史言官,皆是清流,難道都要閉著眼睛假裝看不見?”
司馬光語重心長:“陛下病危,猜了又能如何?真相又如何?上奏了誰去看?”
忽然門口傳來呼喊:“太子殿下駕到!”
滿場眾人,立馬全部正冠撫衣,轉頭作禮。
太子趙頊快步入內,不等眾人開口,便是說道:“不必多禮。”
再看趙頊,幾步走到最頭前,左右看了看,開口:“本宮此來,就問一事,垂拱殿中,是何人要殺甘相公?”
眾人沉默片刻,皆去看司馬光,司馬光也沒有立馬出言,他是慎重,這種事情,一定要慎重。
卻是趙頊又問:“昔日有人在仁宗陛下麵前出言,狄青乃是周世宗麾下之太祖。此語何人所言?是不是文彥博說的?”
還是無人回答,皆在看司馬光。
趙頊來氣了:“你們這些人,一貫以清流自居,一個個標榜自己嫉惡如仇,一個個說自己清正廉明,一個個把自己當做朝廷棟梁。卻是真正遇事,連一個敢開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笑話,這個朝廷,就是個笑話!”
被太子這麽一通罵,這個連皇帝都敢懟的衙門裏,滿場皆是臊紅的臉。
終於有人開口了:“殿下,老臣當時就在大殿門口往裏觀瞧,隻見文相公與甘相公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是謀逆之賊。”
趙頊聞言,又問:“那周世宗麾下之太祖的言語,可也是文彥博昔日所言?”
“正是。”
“果然,果然。”趙頊說了兩個果然,起步就走。
眾人連忙躬身去送,趙頊出得門口,邁步就跑了起來。
司馬光眉頭已成了川字,歎息搖頭,看向眾人,說道:“今日你們答了這一語,便是坐實了一事。”
“中丞,本就是如此,難道讓我們都閉口不言?”
“中丞,我也並未說什麽,我就是說我自己看到的事情,也沒有說一句臆測之論,當時,我就看到殿內,文彥博與甘相公二人互相指責對方是逆賊。如此而已,實事求是,未有一句妄言。”
司馬光長長歎了一口氣:“唉……謀逆大罪,滿門的性命啊。”
“那也是咎由自取,就算再不喜歡一個人,就算私仇再深,也不該如此行事,否則國將不國。”
“若是都如此行事,不若就把朝堂變成一個戰場,看誰刀更利,那還要我等作甚?還要百官作甚?若是如此,亡國就在今日!此等風氣不止住,遺禍無窮。殿前殺大夫,諸位……能開這等先河嗎?”
殿前殺士大夫,太讓人忌諱了,這大宋朝皇帝都已經不殺士大夫了,遊戲規則已經立下來了,豈能更改?
一旦破例,這官還是人當的嗎?幾十年寒窗苦讀,幾代書香傳家,朝堂上命都保不住,那還有什麽意義?這豈不是與整個天下作對?這還是受到全天下士族階級擁護的大宋朝嗎?
司馬光看著群情激憤的禦史台,問了一語:“諸位要上奏嗎?”
“中丞,下官今夜便是不休不眠,也要上那萬言之書,痛陳此事之過也,曆朝曆代而下,到得我大宋,好不容易有了如此清明之政治,豈能一朝而改?”
“是啊,難道真要回到以往,動不動就宮變,動不動就內亂?”
司馬光點著頭:“諸位既然已經決定了,那我也不多言了,今日就散了去吧。”
禦史台裏散了。
政事堂裏卻還沒有散,富弼與文彥博對坐。
文彥博還在可惜:“可惜了,如此大好機會,卻被幾個軍漢給攪了,李璋著實無用,瞻前顧後,再也難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富弼說道:“隻要陛下還在,總還有辦法的。”
“唉……就怕陛下經曆此番,撐不住多久了,太子殿下被甘奇那廝蠱惑得不輕,我等怕是難上加難了。”文彥博也開始憂心忡忡了,就怕太子登基,甘奇真的就水漲船高,大權在握。
富弼答著:“盡人事聽天命。”
富弼語氣開始平淡了,這讓文彥博有些不舒服,問道:“富相公莫不是想要偃旗息鼓?事已至此,哪裏還容得偃旗息鼓?”
富弼搖頭:“我可未如此去想。”
倒也不知富弼內心真作何想法,但至少不是他話語那般。就算偃旗息鼓了,富弼這幾朝賢相也不怕,背鍋的就在當麵,他怕什麽?他又沒去見李璋,他又沒有與甘奇當殿指責,他雖然與甘奇有過杯葛,但也不至於因為那些小事就鬧個晚年過不了,他照樣是賢良老相公,老資格在這擺著呢。
文彥博還道:“那就好,富相公,如今無論如何,咱們也要為陛下把此事辦成了,這可是為了江山社稷。”
富弼看著文彥博此時還激動不已的模樣,歎著氣。也不知是不是在為文彥博覺得可惜,可惜了這麽一個為江山社稷如此賣力的人,卻還不知可能死到臨頭了。
“富相公,咱們還得入宮,隻要陛下稍有好轉,咱們就得趕緊再定下計策。甘奇殿內殺人,還是當著陛下的麵殺了趙家子弟,這也是大罪,也可拿來作文章。”文彥博是想破腦袋想著辦法。
富弼起身,不置可否,隻道:“嗯,那就入宮去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