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勇,退(感謝鹹魚蘇卡萬賞)
天色漸晚,滿場萬餘人,卻沒有一人先行離場,似乎都忘記了汴梁城門落夜就會關閉。
當狄詠扯著已經沙啞的嗓門嘶吼:“今日結束了,明日再來。”
當所有工作人員都跟著狄詠大喊的時候。
忽然滿場沸騰了起來。
“繼續打,讓周侗出來。”
“繼續,繼續打……”
“周侗、周侗、周侗……”
“打周侗,讓周侗出來。”
自然也有人扯著嗓門回應:“明日大早,第一場,周侗對戰草上飛。”
“明日了,明日來早,今日結束了。”
“周侗明日第一場。”
義憤填膺整整一天的看客們,一邊憤怒叫罵著,一邊抬頭看著天色,一邊不情不願往看台而下。
甘奇臉上帶著一種賤兮兮的笑容,滿場的叫罵,甘奇就這麽看著。
貴賓席上的趙大姐似乎也很是不開心,眼神到處尋找著甘奇,甚至直接帶著趙宗漢翻山越嶺走到了甘奇身邊。
“甘先生,緣何不打了呢?都到周侗了,為何不叫他上場?”趙大姐氣呼呼問道。
甘奇看著這個趙大姐,語重心長:“大姐,咱們應該是一夥的,你得把自己位置擺正啊。”
“什麽一夥的,天還有點亮光,抓緊時間,讓周侗上場,過一會兒天就真黑了。”趙大姐又道。
“大姐,你想想,說書人故事到得最精彩的時候,是不是得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啊?”甘奇解釋一語。
趙大姐回神一想,似有所悟。
一旁的趙宗漢不樂意了,說道:“什麽下回分解,立馬分解,我就要看看周侗有幾分本事。”
趙大姐連忙揮手一拉,把趙宗漢拉到身後,說道:“甘先生高明,我今夜回去拿錢,明日送到府中來,還請甘先生把契約寫好。”
甘奇點點頭,禮送趙大姐去趕地鐵……趕城門。
狄青慢慢從看台而下,臉上還有微笑,這份微笑伴隨了他整整一天,來的時候狄青是一副蒼老無神的模樣,此時多少有點容光煥發。
狄青就站在甘奇身邊,並不急著去趕城門,似乎也並不在意趕城門這件事情,那座城門,對他來說,興許就是一座牢籠,專門關押猛虎的牢籠。
罵咧聲慢慢消停了,人山人海的場景慢慢散去,留下的是許多人打掃衛生的背影。
甘奇對著狄青笑了笑,問道:“狄樞密今夜不歸?”
“有酒嗎?”狄青問道。
甘奇點頭:“自是有的。”
“走!”狄青抬手,先走兩步,背影寬闊,雖然有些許佝僂消瘦,卻還是顯得那麽強壯而有力量感。
恍惚間,甘奇有一種衝動與想象,想象著狄青昔日戰場上的英姿,長槍在手,披頭散發帶著銅麵具,駿馬在下,如風而去,然後就是血光漫天,命如草芥,何等英雄豪傑。
甘奇有一種希望能看到這一幕的衝動,男人當如是,甘奇這一輩子,最容易被熱血打動。
轉頭就是現實,罷了。擺上宴席,斟滿好酒。
狄詠作陪一旁,嗓子已然說不出話來,卻也不斷伺候著老父飲酒吃飯。
狄青並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卻還是故意顯得很樂觀,言語皆是調笑:“那周侗武藝如何啊?總不會上場就被人打趴下了吧?”
甘奇答了一語:“萬夫莫當之勇。”
“胡說八道,這世間哪裏來的萬夫莫當之勇?”狄青笑道。
“狄樞密可不就是萬夫莫當之勇?”甘奇不是奉承,而是真心。
狄青擺擺手:“老夫隻用勇,沒有萬夫莫當。”
狄青一語說完,忽然又有些消沉,接了一句:“如今連勇都沒有了,隻餘當年勇了。”
甘奇聞言,接了一語:“狄樞密可想再勇一回?”
狄詠聞言大驚失色,連忙說道:“大哥,切勿胡說八道。”
狄青卻問:“你且說說如何去勇啊?”
“舍得就是勇,狄樞密可曾舍得?”甘奇這段時間想了許久,甚至都不是甘奇主動去想的,而是下意識去想的,就是想著如何幫狄青走出困境,如何讓狄青不至於馬上病死。
“舍得?”狄青重複一語,微微皺眉,又道:“舍得什麽?”
甘奇試探性問道:“狄樞密可曾有過不忿?可曾有過不服?”
狄青拿起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說道:“不忿如何?不服又如何?”
“狄樞密不忿、不服,所以狄樞密不認命,所以狄樞密不願躲、不願藏,所以狄樞密就這麽站著,哪怕即將倒下了,也這麽站著。”甘奇所言,乃是自己對於狄青的理解。覺得狄青就是心底有一份硬氣,心底憋著一股勁。
狄青卻慢慢擺手:“老夫知你所言,但是你卻說錯了。老夫隻是覺得當今聖上乃仁義之君,老夫相信聖上慧眼,相信聖人聖明。”
甘奇以為狄青是在與所有人默默較勁,也在與自己較勁。但是狄青卻並非如此,狄青隻是單純相信仁宗皇帝,或者說狄青心中的忠義,一直都在。
也是這位仁宗皇帝,當著無數人的麵屢次誇獎過狄青是那忠義之臣。所以狄青總認為自己現在的所有遭遇,總有一天會過去。
甘奇終於直白一語:“狄樞密,有時候不一定往前走是勇,退一步也是勇。”
狄青聞言愕然,慢慢看向甘奇,問道:“退一步?退一步,老夫這一輩子,還剩下什麽?還有什麽可以剩下?如何麵對昔日滿腔的熱血?如何麵對那些同生共死之人?”
“狄樞密,狄相公,死而已,有何懼之?死都不懼,更有何懼之?”甘奇與狄青交流,似乎有一種雲裏霧裏的狀態,聽得狄詠滿臉疑問。卻是甘奇與狄青,卻又清楚明白。
“死,可以明誌。”狄青一字一句答道。
“不死,更可明誌。退一步,海闊天空,待得來日還有戰起,那一日才是真正明誌之時。”甘奇說得清楚明白。狄青如今這般局麵,滿朝人人喊打,這朝廷還有什麽必要再待下去?
有時候,破局之法就是這麽簡單,但是狄青從未想過,那就是辭官。辭官了,不回鄉,留在汴京裏蹉跎度日,在皇城司的監管下安度晚年,有何不可?
滿朝攻訐之人,倒也沒有人想著讓狄青死,就是想把狄青趕出去,趕出權力中心,趕出樞密院領兵之處。
事情往往就是這麽簡單,不就是防備武將造反嗎?武將無權在手,無心腹兵將在身邊,每日娛樂蹉跎,而且還留在可以監視的範圍之內,比什麽貶責出京都要讓人放心百倍。
“還有來日?嗬嗬……老夫到得今日,是多少同袍兄弟用命換來了?老夫不要了?死後如何麵對他們?”狄青笑得苦澀非常。
“狄樞密,總還有個東山再起,這個大宋,滿朝文武,戰事之上,又有幾人能倚仗?”甘奇是真這麽認為,狄青滿打滿算不過四十九歲,此番若不病死,機會還有無數。
狄詠此時終於聽明白了,也連忙開口道:“父親,我覺得甘大哥說得對,咱們不幹了還不行嗎?總有一日,教他們都念著父親的好處,來求著父親。黨項與吐蕃諸部,皆是那反複之賊,如今種老伯已西去,還有何人比得父親?”
狄詠口中的種老伯,就是種世衡,種愕的父親,種師道、種師中的爺爺,剛剛去世幾年。
“還有西南土人,平了一個儂智高,還有後來人。”甘奇補充道,意思再明顯不過,急流勇退,總有一日再起戰事,滿朝文武,皇帝陛下,哪個不想著還有一個老戰神?何必讓人反複攻訐,何必讓人一貶再貶?
狄青沉默了,一杯接一杯在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