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當時年少 上
君疏月在雪地裏撿到許南風完全是一場意外,但又或許可以說是天意。若非那場風雪阻路,他不會選擇在城中多逗留一日,那麽也不會在出城的時候撿到暈倒在雪地裏的許南風。彼時的君疏月剛從師傅手中接下城主之位不久,猶如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刃,一身颯颯寒意,令人不敢親近。所以當馬車被雪地裏那一小團不知為何物的東西阻擋了去路時,所有人都以為君疏月不會多加理會,然而沒想到的是,這會是他這一生第一次動了惻隱之心,並且因此,搭進了自己的一輩子。
那一年乾州的風雪來得格外的早,雲汐城內外一夜之間都被染成了一望無際的雪色。像這樣的天氣,許南風這隻有十歲大的孩子是不該獨自出門的,但是養父已經在榻上病了多日,家中的糧食和柴火都已用盡,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要撫養,若再不出門找些吃的,他們三人必定熬不過這個冬天。
那個弟弟並不是許南風的親生弟弟,是不久前途徑此地的一個乞兒,南風自己家裏雖已窮困得揭不開夥了,但也不好把這麽小的孩子趕出門去,倘若他獨自一人在外遇到這樣的天氣,那更是必死無疑了。
許南風餓著肚子在山中翻找了大半日,把山裏的每一處陷阱都檢查了一遍,依舊是一無所獲。山裏的飛禽走獸好像都學精了一樣,連根毛都沒有給他留下。南風實在是又累又餓,但看著天色漸晚,再不回去隻怕下山不易。可就在他從雪地裏站起身準備回去的時候,眼前卻一片昏黑,他以為自己隻是餓暈了,卻不想視線就此被一片黑暗吞噬,他慌亂之間腳下一滑,整個人從山坡山滾落了下去……
君疏月把許南風從雪地裏翻出來的時候,他就像是蜷縮在洞裏的一隻小動物,凍得發白的臉看上去瘦弱可憐。君疏月向來不是什麽善心之人,並沒有普度眾生的慈悲,但不知為何,當那個孩子無意間牽住自己的衣袖,如夢囈一般小聲地哀求著救救他的時候,君疏月的心像是莫名地被什麽觸動了一下。
他伸出手攬住了那個被凍僵了的小小身子,感受到溫暖的身體就像是落水的人抱緊了最後救命稻草一樣,拚命抱住君疏月。周圍隨行的人見狀都不由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因為浮方城人人皆知君疏月是最不喜歡被人觸碰的。
這下這個孩子應該是死定了。
君疏月沒有看到周圍人驚恐的目光,他隻是徑自抱起了那個孩子,轉身走向了自己的馬車。
為什麽要救他?
君疏月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有他帶路能更快走出這片雪林吧。他雖然心裏這樣想,但顯然這並不是真正的答案。
馬車沿著陡峭濕滑的山路徐徐而行,而車裏並不覺得有多顛簸。君疏月撐著額頭一邊看著手裏的書,一邊有意無意地看著睡在自己榻上的那個孩子。他的臉色已經漸漸好轉,雖然依舊清瘦,但白嫩的臉上已經微微透出了一絲血色,他抿唇的動作讓君疏月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師傅從城外抱回來的那隻雪兔,君疏月很喜歡它,一整天都抱著它不願撒手,甚至入睡的時候都要抱著它,但那隻雪兔卻最終死在了自己的懷裏。
他至今都記得那隻雪兔死時的樣子,它身體僵硬冰冷,一動不動,不管君疏月自己撥弄它,它都不會再有反應。為此父親和師傅大吵了一架,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親發怒,但奇怪的是他發怒的時候一點都不可怕,反而看上去很可憐,他紅著眼睛的樣子和那隻雪兔很像,柔弱得讓人憐惜。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不碰這些脆弱易逝的東西,人生在世,終有一別,他不喜歡離別,所以幹脆就不要相逢。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也就不必經曆生離死別之痛。
除非能夠找到一樣永遠不會被失去的東西,但世上真的存在這樣東西嗎?
這時床榻上的許南風已經悠悠轉醒,他的腦袋一大半都縮在被子裏,隻露出一雙眼睛烏溜溜地盯著君疏月,當他發現君疏月的目光看向自己時,又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慌忙把整個腦袋都藏在了被子裏。
自己的樣子很可怕嗎?
君疏月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時他又看到那孩子把半個腦袋探了出來,偷偷摸摸地看著自己,君疏月本不想理會,但他那副樣子實在有點可愛,所以他忍不住道:“你想看就看,為何要像做賊一樣。”
他話音剛落,隻見那孩子從床上忽地做起來,盯著他怯怯地小聲問道:“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你是仙人嗎?你是來接我的嗎?”
許南風一臉如夢似幻如癡如醉地盯著君疏月,倘若不是他年紀小,用這樣的眼神盯著君疏月的人怕是早已下了地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也正因為他年紀小,這眼神裏沒了那些齷蹉不堪的*,倒更像是一種依賴和仰慕。
“……”說了半天,原來是把他當成黑白無常了麽?結果君疏月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那孩子就自己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結果疼得慘叫起來。
“哎呀,疼疼疼——!”
“……”
看見他抱著手滾在床上的樣子,君疏月終於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他這一笑不打緊,卻把那孩子的魂給徹底勾走了。
他不是黑白無常,但他比黑白無常厲害得多。
那個時候的許南風還沒有聽過一見鍾情這個詞,更不知道自己會為了這個詞付出自己的一生。他隻知道當自己在生死邊緣徘徊時睜開眼看到的第一道光,就是這個人。
他像是從天外而來,讓眼前的這片黑暗驅散於無形,讓他忍不住想要去親近和觸碰,甚至不惜一切來留住這道光。
但君疏月不可能將他帶去浮方城,更不會將他留在自己身邊,他的身邊從來不會養無用之人,哪怕是隨行的小廝,這孩子都顯得太弱了。
他討厭弱小的東西,就像那隻死在他懷裏的雪兔,連他的愛都承受不起,將來又如何與他一起麵對君家被詛咒的命運?
如果不能留下,那就趁早離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但是許南風不是那隻雪兔,他是一隻會把所有心思都深深隱藏起來的小狐狸。從他第一眼看到君疏月的時候,他那顆被良善外表所掩蓋的野心就蠢蠢欲動起來。
他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他的身體裏流著聶家的血脈,他不是君疏月想象中那種‘弱小’的東西,從他在雪地裏伸出手拉住君疏月衣角的時候就注定他們兩人的人生會從此糾纏不清。
許南風醒來不久之後就被君疏月趕下了馬車,隨從給了他一些幹糧和衣物,讓他趁著夜色未深趕緊離開。許南風跪在馬車前叩了三個響頭,他說至少要讓他知道恩公的姓名,這樣日後他要報恩,起碼知道該去何處尋他。
聽這孩子說要報恩,隨行的人都笑了起來,堂堂浮方城主會需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來報恩嗎?也許對於君疏月來說,救他一命就像在路邊撿起一條流浪貓狗一樣,說不定一轉臉連他的模樣都忘得幹淨。
但是他們小看了許南風,他並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家的客棧就開在這雲汐城外南來北往的要道之上,雖然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但在這店裏長大的許南風早已經算是一個‘江湖中人’。
盡管從頭到尾沒有人跟他提及過君疏月的身份,但是那些隨從們聊天時不經意說到的浮方城還有城主卻讓他已經猜到了這救命恩人的身份。
所以當君疏月趕他離開時他並沒有哭求對方將自己留下,而是匆忙趕回了雲汐城。自君疏月與玉飛塵一戰之後,玉飛塵生死不明,乾州武林大亂,各門各派打著複仇的旗號都在爭奪君疏月的項上人頭,仿佛誰殺了他便能坐上盟主之位。所以難怪這些日子以來雲汐城中群雄畢集,原來都是衝著君疏月而來的。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許南風馬上回到雲汐城,求見了九天七聖盟的代盟主,他說他知曉君疏月的下落,對方見他是個孩子,本以為隻是為了騙取賞金而來,但沒想到他竟能將君疏月的模樣描述得絲毫不差,他們這才相信了許南風的話。
許南風自然不會真的將君疏月的行蹤供出,他也不知道以君疏月的武功對付這些人根本綽綽有餘,他隻知道那人身在危險之中,而這些會傷害他的人自己一個都不會放過。
在雲汐城外的雪林之中有兩條崎嶇險要的山路,一條是生路,一直向北可以前往乾州北境,而另外一條則是通向山頂絕壁的死路。那才是許南風真正要帶他們去的地方。
那夜風雪很大,君疏月的馬車冒著風雪一路向北而行,他並不知道那個與他隻有幾麵之緣的孩子正帶領著那些圍捕他的武林人士朝著另一條死亡之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