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相認
嶽征怔怔的盯著架在碗上的筷箸,許久後才開口說道:“其實當年我將小釵以六兩銀子賣給宋金鳳之後,我便回到了鬆江,重操舊業做起了魚樵的活計。這些年下來也攢下了些家底,娶了妻生了子。”
說到這裏,他望了一眼悶頭吃著醬牛肉的嶽越,喟然歎了口氣:“這幾年,我竟是從未想過要尋找那個當年被我親手賣掉的妹妹……”
說到此處,他一個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粗糙的漢子,竟雙眸紅了起來,眼看便有眼淚要滴落。
嶽征抬起袖子佯作擦拭鼻涕,偷偷抹了抹眼,繼續說道:“去年我將積蓄的銀子盡數拿出來造了兩條大船,又雇了幾個周圍的漁戶出海捕魚,哪知竟趕上鬧饑荒,魚賣不掉,連我雇的那些漁戶都卷著細軟逃難去了……”
“哦?”陳憲略一沉吟,便問道:“大舅哥的意思是?”
“我一個人撐不起大船,再加上這些年不知怎地,捕魚也越來越難,出一趟海往往一無所獲。”嶽征說到這裏,情緒愈發的低落了,懨懨的說道:“即使如此,或許也能強撐下來,可又有強人為難,要低價收了我的兩條大船,我不答應,他們便動輒糾集數人來脅迫……”
出海?這大明朝莫不是海禁嗎?陳憲一時疑惑,卻恍然想起現在是正統十二年,距離三寶太監最後一次下西洋也僅僅隻過了十幾年的時間,並不是自己慣性印象中的那個對於大海嚴防死守的年代。
說著,他撩起了袖子,卻見一條胳膊上竟然滿是一條條青紫色的淤痕。
“哦……”陳憲眯了眯眼,扭頭看向米郕和蘇心懲二人,見米郕雙眉緊鎖,顯然對於嶽征的遭遇十分惱憤,而蘇心懲則僅僅揚了揚眉毛,自顧自的吃著菜,像是對於這種事情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那大舅哥的船,可有賣給他們?”陳憲問道。
“沒有……”嶽征搖了搖頭:“我兩艘船共花了近五百兩銀子,他們竟然隻出五兩,如今隻要他們找不到我,便不能在官府報備……”
“那舅哥的意思是,先在這杭州住上些日子,避避風頭?”陳憲說完這話,便將筷箸放下,淡然笑著望著嶽征。
嶽征黯然點了點頭。
陳憲靜靜的聽完了他的一番話,拍了拍衣袖:“飽了。”
“哥——”
“我的姐嘞,鳳娘吩咐過了,我真不能讓你過來……”
突然門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嘎吱。”木門被人一把推開,卻是哭的梨花帶雨的陸小釵,此刻她身邊還跟著一個滿臉窘迫的跑堂小二。
她一進門,打眼便看到了滿滿的一桌子菜,又瞧見了自己的情郎正坐在桌前含笑看著自己,就有些慌張的拿出秀帕蘸了蘸臉頰上的淚,旋即才幽幽的看著那黑瘦的男人喚道:“哥……”
嶽征明顯有些激動,他的手微微此時微微的發著顫,又想到了自己的自私作為,便更覺得羞愧難當,最終隻是表情僵硬著問道:“妹妹?”
陸小釵一行眼淚又淌下來了,她默然的點了點頭。
十餘年的時間太久,久到了讓嶽征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比盛開的花更嬌豔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親妹妹,即便眉眼還與記憶中有幾分相近,可他依然覺得有些陌生。
自己這位妹妹,已經成了杭州城的花魁,她和前途無量的文曲星陳行之情投意合,日後必然會隨著陳行之的高中而踏入豪門。
嶽征想到了這裏,更覺得自己舉家前來投奔,實在是自私無比,一時間更難開口了。
陸小釵見嶽征沉默不語,也略微怔了怔,但她始終是柔弱善良的性子,抬眸便瞧見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孩兒正坐在桌前抬頭看著自己,便心頭一軟,開口問道:“這是哥哥的孩子?”
“他叫嶽越。”嶽征點了點頭。
陳憲見這兄妹相認的場合竟緊張扭捏,便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幾個外人在這不太合適,便衝著米郕一挑眉:“米兄、蘇兄,這屋裏香炭燒得太悶,出去喘口氣兒去!”
三人出了房間,在環廊上隨便尋了個廊椅坐下,陳憲便盯著米郕,開口道:“米兄,適才我見我那舅哥挽起袖子時,你神色激憤?”
“武力相脅,強買強賣,著實可恨!”米郕點了點頭。
“哈哈——”蘇心懲卻笑了,眯眼說道:“單單如此你就憤恨成這樣了?若是你真踏入鄉野之間,每日裏所見所聞,豈不是要氣到拔刀殺人?”
似乎是這話中那輕蔑的意思惹怒了這位平日言語不多的貴公子,他皺起雙眉,帶著不滿的語氣說道:“我大明朝如今風清吏廉,國運昌隆,論及百姓安居樂業更是百年來所未有之,先生何故如此說來?”
蘇心懲眉毛一揚,正要張口反駁,卻被陳憲急聲打斷:“哎哎,我是想問,米兄有沒有興趣做一件事?”
“什麽事?”二人都扭頭看向他。
陳憲笑道:“我們買了我那大舅哥的漁船。”
“這……”米郕愣了愣,心中疑惑,莫非行之是想要以銀子資助他這位初次見麵的大舅哥?若是銀子的話,那倒有的是,別說三五百兩,便是三五千兩也不是問題,可這該不會是他的本意吧?
“我們要多買幾條船,越多越好,越大越好。”似乎是看出了米郕心中所想,陳憲挑起眉毛,繼續說道:“米兄家中再怎麽豪奢,怕是也從未經營涉獵過漁獵之業吧,若是能在此間走出一條路來,或許也會對米兄的困擾有些許裨益?”
陳憲所說的困擾,自然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米郕所說的那番關於再無目標的話。陳憲揣摩這米郕不是高官便是豪富家中的庶出公子,若是想要從家族的產業之外再有一番作為,恐怕這漁業亦或是海上貿易便是最好的發展方向了。
“行之是想……以漁業牟利?”米郕遲疑著張口問了一句,繼而又皺眉說道:“可是那嶽征卻是說了,如今捕魚困難,便是他這種漁戶都這麽說……”
“這方麵米兄不用擔心。”陳憲神秘一笑,循循善誘道:“遙想當年三寶太監,威服四海,那是何等的榮耀?”
“切——”蘇心懲及時的潑了一盆冷水:“就你們買幾艘漁船,便能威服四海了?若是如此,那福建、廣州的漁民怕是早已經四海稱雄了!”
陳憲白了這廝一眼,繼續對著米郕循循善誘道:“我等買了漁船組成船隊,不僅能威服四海,咳咳,不僅能獲利頗豐,更能夠幫助許許多多因為饑荒而逃難之人!”
米郕思忖了半晌,也不知道陳憲到底所指的是什麽,索性不再多想,再一轉念這也沒多少銀子,便開口道:“陳兄需要多少銀子,三千兩夠不夠,若是不夠的話,怕是要我回京以後才……”
大氣!瞧瞧人家這才叫土豪,自己因為一百兩銀子的花簽都能鬱悶半天,自己這點家底跟這土豪一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再加上這廝說話時候毫不在意的樣子,更是能生生的把人氣死。
“夠了夠了!”陳憲擺了擺手,酸溜溜的說道:“咱們畢竟經驗不足,先搞小一點……”
其實陳憲手中的銀子絕對的夠了,但是他始終揣摩這米郕的身份不簡單,再想到大明的海禁不知什麽時候便要嚴了,若是自己現在把米郕拉上船,或許到時候能利用他背後的關係來轉圜一二。
“哼,你這小子雖然有錢,卻忒地傻了!”蘇心懲蔑然的瞥了一眼米郕,冷哼道:“陳憲這小子詭計多端,便是把你賣了,恐怕你都得幫著數錢!”
米郕愣了愣,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陳憲的這位鄉下來的表兄,哪有討飯吃的說話如此驕橫?
陳憲生怕蘇心懲壞了自己的好事,當即拍板說道:“別聽這廝廢話,這事兒宜早宜不宜遲,等我給小釵辦了梳攏宴咱們就一起去一趟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