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月下人孤立,笙歌滿畫船
湘雲接過婢女拿來的那張薄如蟬翼的宣紙,風烈了些,將那紙都吹得仿若要乘風而去一般。
她靜靜的盤膝坐在觀湖台上,膝上放著古琴,手中捏著那張宣紙,凝神看去。
“轟——”當她剛剛通讀了一篇的時候,便覺得一道驚雷在她的耳畔炸響,繼而滿腦子裏便隻有那篇詞中的意境了。
“湘雲,你贏了……”她微微闔上雙眸,感受著那悠遠的詞中境界,嘴角揚起一絲恬然的笑意。
片刻後,湘雲起身,行禮,再次盤膝坐下。
“奴家萬謝行之公子所贈之詞……”她用清脆悅耳的聲音感謝後,便迫不及待的素手撥弦。
“錚——”
悅耳的琴聲響起,喧囂聲、說話聲逐漸安靜,通些音律的還能聽出那是臨江仙的韻調來。
陳行之這個名字,在杭州城內聽過的人如今也不算少了,首先是因為他和陸小釵的風流韻事,其次便是環采樓在花車遊街中,湘雲姑娘多次唱過他的兩篇詞。
那兩篇詞,怕是比今日樊定波和金文聖所作的更妙幾分吧!但是想要用老詞壓住這兩位才子的新詞,怕是太難!
今日金文聖、樊定波這兩位才子都已經作詞贈給了梁婉兒,這陳行之現在又贈詞給湘雲……難道今日陳行之要在百花詩會上,公然挑戰兩位大才子?
“嗬嗬……”金文聖蔑然搖頭,歎息道:“初出茅廬,隻覺得自己有了幾分才華便是天下第一,竟覺得自己能夠一詞壓過你我二人?”
樊定波微微一笑,淡然道:“若是能壓倒你我二人,倒也是文壇盛事了。”
“哼,癡人說夢。”金文聖不以為然的冷哼一聲。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開篇的兩句,隨著湘雲那清澈悅耳的歌喉響起,當這歌聲響起的須臾之間,各個畫舫中便徹底安靜了。
“這……這陳憲就忒地有把握?”宋金鳳急的來回亂轉,將木質的地板踩的咯咯作響。
“陳郎所作的詞,自然是最好的!”陸小釵莞爾一笑,雙眸中萬千柔情仿似要突破空間和時間去看著自己的情郎。
“好!”高安撫須而立,慨然道:“這兩句便已將行之的浩然胸襟示於天下,或許便是他因為前幾日文聖說他的詞沒有男兒胸襟,今日刻意寫出來的吧!”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行之……”米郕愕然回頭,怔怔的盯著陳憲,繼而竟然抬手攬上了他的肩膀,說道:“這詞是你寫的?”
“算是吧……”陳憲心中竊喜,表麵上卻裝作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首輔楊廷和之子、首輔李東陽的得意門生楊慎的畢生之慨,若是再治不住你們這群土雞瓦狗,還怎麽做高達!
“白發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隨著湘雲的歌聲轉向淒美,諸人的麵前便立時有了一個白發漁夫,泛舟江上,任它驚駭濤浪,是非成敗,任他皓月當空……
而湘雲那穿著一襲淡藍色緞襖的小小身影,仿佛也隨著她的歌聲翩然間遠離了世間,絕世獨立,像是在另一個空間和維度之中,她的一顰一笑,一抬手一幽怨,都能夠引得觀者的喜怒哀思。
“一壺濁酒喜相逢……”
樊定波此刻竟忍不住身體隨著這歌聲的韻調而前後擺動了起來,他口中喃喃:“絕妙,妙不可言……”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一曲罷了,琴聲猶自拉起了悠遠的韻調,越來越小,越來越低,直至再無所聞,但悠悠的湖風卻讓人覺得那女子悅耳淒楚的歌聲猶自在耳畔呢喃。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高安怔怔的站在原地,他的手始終停在長須上,卻久久不再撫動了。
“是非成敗轉頭空……”金文聖喃喃的念著這句詞,他一直反複的念叨著,不知多少次之後,他竟雙眸間淌下兩行清淚,繼而便邁步向陳憲走去。
他走到滿臉詫愕的陳憲麵前,當著所有人的麵,一揖到底,誠懇的說道:“行之大才,之前是在下心胸太過狹隘!”
“這杭州第一才子之名,行之當之無愧!”金文聖久不起身。
陳憲急忙上去虛扶,開口說道:“在下確實無意去爭這才子之名,金兄才華橫溢,詞章藻麗,依然是這杭州第一才子!”
金文聖抬身起來的的時候,臉上竟然還帶著淚水,此刻他聽陳憲這麽說,頓時臉上一紅,急忙擺手退去,口中連連說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我——的天!”錢瑾猛地轉過身來,死死的抓住陳憲的肩膀說道:“這,這就是那篇臨江仙高達?”
宋金鳳此刻更著急了,她一連跺了好幾腳,才焦躁的對陸小釵說道:“小釵,這詞有什麽問題嗎?我怎麽覺得挺好的!為何到現在還沒人呼喊?”
“鳳娘……”陸小釵抿嘴笑了,說道:“小釵此生從未見過這等豁達豪邁、意境深邃的詞。”
“那為什麽……”宋金鳳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湖麵傳來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喊聲。
這聲音就仿佛被壓製了太久的火山一般,陡然爆發便再難抑製,宋金鳳甚至能隱隱感覺到自己身下的樓板都在輕輕的震動。
“謝謝,行之……”湘雲此刻靜靜的抱著琴,孤零零的站在山呼海嘯之中,她向著那艘中間的畫舫欠身行禮,喃喃道:“白發漁樵江渚上,你是已經看慣秋月春風了嗎?”
月下人孤立,笙歌滿畫船。
陳憲笑了笑,自然自語道:“大勢已定。”
說罷,他便一揮衣袖,轉身便獨自一人向艙內走去。
“行之——”米郕喊了一聲,旋即便攆了過去。
不得不說,湘雲作為宋金鳳力捧的陸小釵的接班人,在琴唱這方麵極有天賦,她拿到這篇詞之後,先通篇覽過,繼而閉眸凝思,將自己融入這詞作中的深邃悠遠的境界之中去。
當她再次睜開雙眸的時候,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性格活潑,眉目間總是充滿歡喜的環采樓的頭牌姑娘了,此時她仿似已經成為了那滾滾東去的江水,成為了那魚樵腳下的小船,她用自己的聲音將這景中的一切都惟妙惟俏的描繪在了諸人的麵前。
雖隻有聲,卻更甚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