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平生隻信掌中刀
陳憲感受了一下四肢,覺得自己應該隻是輕度凍傷,再轉念一想,必然是因為蘇心懲將自己及時的送回,而黃落蘅又用冷水浸泡自己,否則自己的凍傷恐怕會比現在嚴重的多。
可蘇心懲為什麽突然倒戈?自己從在屋中悠悠轉醒到李盛友被一刀捅死,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到底發生了什麽?
到底是什麽事情,會讓蘇心懲這種白蓮教的反賊,在須臾間就態度大變?
陳憲可不認為自己便是傳說中的天命之子,讓這蘇心懲在捉拿自己的短短時間內,就被自己的王霸之氣所征服,毅然決然的決定將屠刀調轉。
真以為是評書呢!
而且昨夜自己昏睡之時,隻覺得全身猶如都浸泡在冰水裏,在殘缺不全的記憶中似乎有一聲歎息,接著便覺得身前溫暖,似乎是有人在擁抱著自己,難道……
陳憲撐著手,在陸小釵的攙扶下坐起身來,看向梨花帶雨的佳人,他抿嘴笑了笑:“不妨事的,小釵無需這般擔心,我休息半日就好了!”
“嗯!”陸小釵急忙拭去臉頰上的淚水,剛點了點頭,卻瞧見陳憲青白的臉色,忍不住又淌下了兩行眼淚。
“小釵,你怎麽來了?”陳憲撓了撓有些發癢的腳踝,心中估麽著神經末梢應當是凍傷了。
陸小釵抿了抿嘴唇,輕聲解釋道:“今天一大早,有一個女子跑過來找我,她說你昨晚喝醉了酒,失足落入水中被凍傷了,人在竹竿巷的宅子裏急需照顧。”
說完,她便用哀婉的目光看著陳憲道:“陳郎怎會如此不小心……”
“哦……”陳憲點了點頭,心中知道應該是黃落蘅去跑過去告訴了陸小釵,既然昨夜不是陸小釵在自己身邊,那麽自己所聽到的歎息,所感覺到的溫暖……
他想到這裏,隻覺得心中一悸,便急忙問道:“那人呢?”
“妾身不知道,她來找我的時候便已經背了個包袱,似是打算出門。”陸小釵說到這裏,又試探性的詢問:“陳郎認識她?”
“認識。”陳憲搖頭笑了笑,目光望向空空如也的房中,片刻之後,颯然而道:“一個好友,不打不相識的好友……”
“啊!”陸小釵抿了抿唇,臉上帶著眼淚,聲音溫柔說道:“她能專程去環采樓告訴小釵陳郎受傷的消息,還未感謝呢,也不知這位姑娘家在何處,來日定要去登門拜謝……”
“我也不知她家在哪裏……”
陳憲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靠坐在身後的床欄上,雙眸望著屋中那張裂開了一角的紅木方桌,桌麵上此時還放著一疊寫著密密麻麻娟秀小字的宣紙。
許久之後,陳憲緩緩道:“或許……是在福建吧。”
陳憲經此一難,竟整整臥床了兩天,直到年三十的上午,陸小釵才不情不願的放他下了床。
由於陳憲受傷需要人來照顧,陸小釵便向鴇母鳳娘告了假,她什麽事情都不做,一心一意的伺候陳憲的飲食起居,竟是把他當成了癱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殘廢來照料了。
每日被陸小釵用各種名醫的藥方灌著,還得在小籬嚴厲的監督下泡許久的熱水澡,甚至連吃飯陸小釵都要親手喂自己。
陳憲隻覺若是再這麽躺下去,恐怕自己就真要淪陷在溫香軟玉之中了。
已經到了三十,按照明朝的習慣,許多百姓在臘月二十八就早早的將春聯貼在了各個門上,按理說陳憲這新宅子更當如此,可卻因為他這次“冬泳”生生的耽誤到了現在。
陳憲今天是無論如何都要下床,陸小釵實在是拗不過他,隻能放情郎下了地。
小籬早就將過年的一應物事采辦好了,什麽紅紙、紅燭、高香、燈籠,一應俱全的堆在臨街的倒座房裏。
陳憲拿了紅紙,取來毛筆,便在陸小釵主仆期待的目光下,用龍飛鳳舞的草書,寫起了楹聯來。
鄰街的正門寫著:“金玉滿堂人財旺,榮華富貴福壽長。”
這兩句放在街邊給路人瞧著還算正常,院內的楹聯陳憲便開始自由發揮了。
“勝景畫圖開憶豪氣縱橫傾北海,酒灑襟袖杭州至此風光似西湖。”這兩句是在主院前的影壁上的,顯然陳憲是對於自己這小院頗為滿意,竟將景致其比作西湖了。
而書房則更是不得了,竟寫道:“由秀才而封王,主持半壁江山;驅外夷以出境,自辟千秋新業。”
東邊的耳房,陳憲本就是為陸小釵預備的琴房,便倨傲寫道:“天做棋盤星做子,誰人敢下?地為琵琶路為弦,哪個能彈!”
陸小釵見他寫下這兩行句子來,驚詫的捂住了嘴,緊張道:“陳郎,這楹聯是否口氣太過豪邁……”
陳憲卻颯然一笑,頗為滿意的道:“小釵自然彈得!”
陸小釵隻覺得一時間臉紅心跳,這句子若是讓外人瞧見還不知道會如何想呢,但她本就是溫柔恭從的性子,見陳憲臥床許久,整日裏神色懨懨,此刻似乎是因為高興,就連臉上的血色也浮出了不少,便不願再提出讓陳郎不痛快的反對意見了。
到了北邊的正房,陳憲心中先是想到於謙,又想到自己所見到的那位喚作蘇心懲的刀客,便駐筆斟酌了片刻,許久後揮筆一蹴而就的寫道:“千古悲涼我自知。惟見惡揚善抑。懷抱長托雲外月。”
下聯則是:“人間公道問誰主?什麽家律佛法!平生隻信掌中刀!”橫批為“天道人心”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一幅楹聯中既有自己對於謙這種心懷天下者的欽佩和不忍,又有對於如李佑乾父子之死的怪異感覺,有那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蘇心懲給他帶來的震撼印象,甚至還有對於那位“破雲劍”黃女俠的念想。
陳憲在陸小釵主仆二人的詫然目光之下,緩緩的寫完了最後一字,繼而長長的籲了口氣,隻覺得胸中因為臥床幾日以及黃落蘅不辭而別所鬱結的塊壘,頃刻間就隨著這滿紙的墨痕消散而去了。
積雪如雲,書生棄了手中筆,昂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