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簌簌白雪
牢房,空間昏暗。
隻有兩邊幾盞油燈閃著微弱的光,被風一吹,就滅了兩盞。
由於常年不見天日,甚至連呼吸到的空氣都是濕冷渾濁的。
地麵上鋪著肮髒的稻草,牆邊那堆稻草上還躺著一名瑟瑟發抖的老人。
陳憲怔怔的透過牢房的木門看向外麵,不遠處班房裏的衙役正捏著小酒壺,不時的哧溜一口。
他被關在這裏已經兩天了,不對,如果按照自己這具身體中的記憶,或者說是按照這具身體原主人的記憶,應該是三天。
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裏整整思索了兩個日夜,陳憲最終在無奈中接受了這個自己已經回到數百年前的現實——自己身在明朝正統十二年,姓陳名憲,字行之,杭州府錢塘縣人,本是個秀才卻因為將一名溺水女子帶回家中施救,被定為窩藏逃犯而褫奪了功名押在這裏。
三天前的堂審讓這具身體的前主人驚懼不已,當晚就在牢中撒手人寰,自己這來自數百年後的靈魂便鳩占鵲巢,來到了這正統十二年的大牢中。
可這又有什麽意義?
按現在自己的身體狀況,在這寒冬臘月的陰冷大牢中堅能持多久都成問題,更遑論建功立業或是改變這個世界了。
陳憲不由得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名叫陸小釵的姑娘,倘若不是她多方懇求,又願為自己納鈔贖罪,恐怕這具肉身在堂審當天就被包鐵的水火棍砸成稀碎了。
按大明律的規定,窩藏逃犯者,輕則杖八十,重則徒、斬。
按照最輕的杖八十來說,贖鈔也要一千六百貫,這可是整整一千六百兩銀子!
自己尚未被褫奪功名的時候,每月能在府學領到的廩膳費隻有一兩銀子,常年在街頭行商的小販,一年往往也掙不夠二十兩銀子,更何況這便是這小販一家的全部收入了。
她願為了自己拿出這天文數字一般的贖鈔嗎?
沉悶的腳步將陳憲喚回了現實,矮胖的衙役搖搖晃晃的走到了門前,摳索著尋了鑰匙打開牢門。
“陳憲!”衙役伸手扣了扣牙上沾著的菜葉,斜眼瞥著陳憲說道:“班爺我幹了半輩子也沒見過小釵姑娘一麵,你生的俊朗就是不一樣,連花魁都願贖鈔救你。”
衙役說罷了話,也不待陳憲回應,便一推他的肩膀,將其推了個踉蹌:“滾吧,小釵姑娘在外麵的馬車上等你。”
出了縣衙,便見飛雪紛揚,地麵上、屋脊上已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層。
一架馬車安靜的停在路邊,車前站了個十五六歲梳著雙環鬢的小丫鬟,正在寒風下縮頭探腦的向這邊望來。
“小姐,小姐!陳公子出來了!”小丫鬟見到陳憲,被凍得通紅的小臉當即像花一般綻開。
陳憲記得這丫鬟名喚小籬,是陸小釵的貼身丫鬟,他衝小籬一笑,便縮著脖子向馬車走去。
厚重的車簾從裏麵掀開來,陸小釵用欣喜的眼光看著他:“陳郎,快上車……”
馬車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緩緩駛離了縣衙。
車裏燒著環采閣特製的香炭,雖然車外大雪紛飛,但這小小的車廂內卻溫暖如春。
陳憲一進這溫熱環境,便覺得鼻尖發癢,不由得捂住口鼻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陸小釵急忙關切的瞧了過來:“陳郎。”
陳憲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繼而誠懇的看著麵前的嬌美女子,認真的道謝:“小釵,謝謝你!”
陸小釵一愣,顯然有些驚詫,陳郎之前每每道謝,都是‘小生當結草銜環以報,感激涕零,不勝感激。’之類,現在卻變成了這樣簡單的用詞。
她又一轉念,或許是陳郎因為被褫奪了功名,心灰意冷之下不再以文人自居。
想到此節,她不由得有些心疼,柔柔的喚道:“陳郎,沒了功名,妾身可以去求府學大人,總會有辦法的!”
讓一個青樓名妓去府學……為被褫奪了功名的情郎求情?
“不需要。”陳憲笑了笑,搖頭婉拒,心中卻一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還有這麽一個千嬌百媚的人,在無私的關心著自己。
他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女子,作為杭州城最出名的清倌,陸小釵能夠從如雲的美女中脫穎而出,自然是不凡。
灰藍繡料短襖下隱約可見妙曼的身姿,細密的黑色長發在頭頂綰了個單螺鬢,一縷遺落在外的黑發將她原本就白皙的臉頰襯的如同窗外的皓白素雪,再加上她那溫婉的氣質,簡直就像是從書卷中走出來的佳人。
或許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也不過如此吧。
陸小釵被陳憲直勾勾的眼神盯著看了半天,心中羞澀,原本皎白的頰上也多了一絲紅暈,她此刻隻覺得全身上下皆不自在,隻能全身緊緊的繃著,甚至連攥緊的掌心都被汗水濡濕了。
陳憲瞧見陸小釵羞臊窘迫的模樣,更是惹人愛憐,他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些什麽卻又連續打了兩個噴嚏,緊接著鼻子也有些阻塞了。
陸小釵神色一緊,她下意識的探出蔥白的手指觸上陳憲的額頭,隻覺得觸手滾燙,便憂急的說道:“燙的厲害,像是患了風寒,小籬,我們回環采樓!”
小丫鬟愣了愣,扭頭看向陸小釵,為難道:“小姐,鳳娘會不高興的……”
陸小釵柳眉微蹙,抿嘴說道:“陳郎的家中空無一人,有誰能夠去照顧他?我去求求鳳娘,她會答應的!”
陳憲一怔,難怪早上醒來隻覺得肩膀酸疼,四肢無力,原來那時候便已經病了。
再聽陸小釵說起自己家中無人,才想起來家中唯一的一名老仆在衙役來傳喚自己的當晚,便卷了些值錢的細軟跑了。
但他還是不願意為眼前的女子找麻煩,便開口說道:“一點小感冒,沒事兒的。等我回去以後,喝點熱水就好了!”
“感冒是什麽?”陸小釵杏眼微微眯起,旋即卻不再多想,堅決的搖了搖頭:“不行,陳郎!你燙的厲害……”
陳憲又爭辯了幾句,卻發現根本拗不過眼前這個看似溫從的女子,隻得聽從了她的安排。
環采樓位於兩麵環水的柳翠井巷,是個有著歇山頂的三層小樓,似是為了防外人窺探,入口處有粉牆做隔,有意遮住了進門的小廳。
下了車,陸小釵悄悄的籲了口氣,心中隻覺得陳郎和之前自己所見之前已是大不相同,仿佛經受牢獄之災和褫革之禍後,他說話的方式變的……更加直率了。
時間尚是上午,環采樓格外安靜。
作為頭牌,陸小釵的特權便是在樓後有一方屬於自己的小院,她將陳憲引入東側的廂房,溫婉的坐在陳憲側邊的椅上,柔聲道:“親身已經叫小籬去撿藥了。”
說完,她似是怕陳憲有些不適應,便莞爾笑著為陳憲沏了茶,用秋水般的瞳子脈脈的看著後者:“陳郎先稍作休息,妾身去和鳳娘講些話兒。”
陳憲捏著茶盅,看著裝飾雅致的房間中的古琴,心中有些感慨。
半年前,這具身體的前主人和名動杭州的花魁陸小釵在望江橋上相遇,之後便是一段落魄書生和青樓名妓惺惺相惜的故事,書生無錢去青樓消費,可花魁卻喬裝前往探望。二人雖是見少離多,但往來書信不輟,甚至在兩周前她還說過要替自己贖身……
“哐當——”還未待陸小釵走到門口,木質的大門便被粗暴的拉開了。
一個有著狹長鳳眼的中年婦人帶了兩個跑堂的小二,推開門就氣勢洶洶的斥責了起來:“小釵,你已經為他把贖身的錢都花了,這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鳳娘,陳公子他患了風寒,病得厲害……”陸小釵緊張的站起身,捏著蔥白的手指辯解道。
鳳娘柳眉一豎,咄咄逼人的說:“我不管他病成什麽樣!讓他走!別說是個剛從大牢裏脫身的戴罪之人,便天王老子,不給錢也別想進我環采樓這扇大門!”
“陳公子家裏已經沒人了,若獨自在家,怕是會……”陸小釵的聲音依然溫軟,她雖看似嬌弱,此刻卻抿唇倔強的站在那裏,試圖用纖薄的身體去保護身後那戴罪之人。
鳳娘見陸小釵態度堅決,心中也軟了起來:“小釵,不是鳳娘不留他,實在是我瞧不得你委屈自己!整個杭州城這麽多有錢有勢的公子哥都欽慕於你,哪個擰出來不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說到這裏她語調一轉,抬手遙指陳憲,眸中滿是鄙夷:“再看他,本就隻是家徒四壁的窮酸秀才,現在更連功名都被褫了。若是讓別人知道這種人都能大搖大擺的踏進環采樓,甚至還做了花魁陸小釵的入幕之賓,豈不是會笑掉大牙?”
“鳳娘,您就隻在乎環采樓的名聲,卻絲毫不在意陳郎的生死嗎?”陸小釵抿唇倔強道。
“夠了。”陳憲陡然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