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木德錢告別成都
八月的成都,悶熱異常。這是木德錢來成都的第十個年頭。從1996年9月送大兒子木一出來,便連續在成都荷花池打了十年的工。
成都留下了他太多的記憶,太多的辛酸。比如,暫住證這個東西。
暫住證這個東西據說是深圳最先發明的,專門用來登記管理外來流動人口,並為流動人口提供相應服務。但是,對木德錢他們這些來成都的打工仔而已,“暫住證”就是一個“敲棒棒”的,它隻管收錢,從來沒有見過給哪個打工仔服過務。每年都要遭“敲”一次,“敲”一次管一年。如果你不小心把暫住證掉了,那對不起,你還要掏錢再被“敲”一次。
那年木德錢的暫住證不知道怎麽地就搞掉了。按規定,他應該去重新補辦一張暫住證。但是要想補辦一張暫住證,那是需要花上好幾大百塊錢。木德錢舍不得再花這樣一筆額外的巨大開支。想到紅花苑哪裏的人都認識自己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反正年初換暫住證的時候,交錢辦證的人也都熟識自己了,他們都清楚自己是很守規矩的。每年一翻過年檻,便積極地去交錢辦暫住證了。便抱著僥幸的心理,沒有再去補辦,打算等到來年再去交費辦證就可以了。
誰曾想到那年,遇到成都社會秩序大整治。就因為暫住證遺失了,木德錢就被抓去“多寶寺”關了幾天。那幾天,是他人生裏最絕望的幾天。老實巴交的木德錢,來成都就隻知道“背包包”,就像《山城棒棒軍》裏麵的那些“棒棒”一樣,隻知道幫老板挑東西掙點兒辛苦錢。那見過這“鐵門鐵窗鐵鎖金手表”的陣仗?
人一旦失去了自由,那是一件極端恐懼的事情。被關在多寶寺的木德錢比別人更恐懼。因為他全家老小都等著他一個人打工掙錢。一天不背包包,就一天沒有收入。不僅沒有收入,還有損失一天的房租開支。關在多寶寺裏,每天還要繳納高昂的“夥食費”。
那些被一同抓進來的人,有的已經被親戚朋友“擔保”出去了。管理人員問木德錢在成都有什麽親戚朋友不。木德錢在成都有什麽親戚朋友呢?想到自己的妻子海萬秋的那些堂哥、堂姐些,在成都荷花池做生意,也都是百萬富翁了,應該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木德錢便把他們之間的這層關係給管理人員報告了。本意的希望,管理人員去找他們。這樣便讓他們知道木德錢“失蹤”到哪裏去了。就算是隨隨便便出了一些“擔保費”,等木德錢出去了,便去把錢取出來還給他們。
但是,令木德錢沒有想到的是。當工作人員去找他們核實的時候,他們竟然都說不認識木德錢這個人。沒有這樣一個親戚。萬般無奈之下,木德錢最後報上了林玲母親的名字。工作人員又去青龍市場找林玲母親核實的時候。
這位平時賣東西一分一厘都要計較的閩南女人二話不說,拿上貨款就按照工作人員提供的地址,打了個的趕到多寶寺把木德錢“擔保”了出來。
這也便是木德錢為什麽一直兢兢業業地幫著林阿姨送貨的原因。這也便更加堅定了他“有事莫尋親,手冷莫烤燈”的信念。
林阿姨已經暗示過木德錢。荷花池啟動改造的呼聲越來越強。但是,這一改造勢必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定會影響他們的生意。而她來成都也快十年了。想回福建去了。
木德錢原以為,林阿姨隻是隨便說說的。可他沒有想到的是,等他回去操辦了木一的婚事回來。林阿姨家的櫃台已經轉給別人了。他一問其他的老板。其他的老板隻是告訴木德錢,就在他回去的第三天,林老板便急匆匆地把櫃台轉出去了。走得很急,也許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情吧。
木德錢便給林阿姨把電話打了過去。但是電話裏傳來的始終隻有一句話:對不起,您撥的號碼不存在,請查證後再撥。
其實,林阿姨早就生了歸心,但是無奈倉庫裏積壓的貨物實在太多。所以她一直在降價銷售,其他的人隻是看到她在降價,似乎是在搞“薄利多銷”,其實是沒有看透她的歸心。再加上租的庫房和租房都是八月份到期,所以她給自己心裏下的歸期便是八月份。
定下了歸期,林阿姨便悄悄地把要轉租攤位的消息散了出去,也接觸了一些有意接手的老板。一切似乎都按照林阿姨的計劃來的。但是,就在木德錢走的那一天,林阿姨便接到了家裏的電話。老公林先生出了很嚴重的交通事故,人被送進了急診室搶救。兩條大腿粉粹性骨折,還有其他地方多處骨折……
雖然林先生對自己不怎麽好,但畢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老公在搶救室裏生死未卜,就算是搶救過來了,也可能再也站不起來。所以,林阿姨便急匆匆地處理好了一切,把在成都開辦的電話號碼、銀行卡等等都注銷了。一個人帶著這些年掙來的錢,搭上了回福建的飛機。
林阿姨走了。木德錢便覺得少了點什麽。雖然新接手的老板還是很照顧木德錢的生意。估計是林阿姨走的時候有所交代。但是,木德錢始終覺得有些東西變了。
緊接著,木德錢的好朋友馮二哥也病倒了。送到華西醫院去搶救。住了十多天院。木德錢買了些水果去醫院看馮二哥。看到短短十來天不見,這馮二哥完全瘦得脫了形。等四下沒有人的時候。木德錢忍不住便問馮二哥得了什麽病。馮二哥躺在床上,向木德錢輕輕地招了一下手。木德錢便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了馮二哥的嘴邊。
馮二哥有些虛弱地告訴木德錢,自己得了肝癌,已經是晚期了。子女些不讓醫生告訴他自己得了癌症,騙他說是得了很嚴重的肝炎,要好好治療。但是他拉住醫生一直問,醫生才忍不住告訴了他真相。他想到子女們怕自己知道得了癌症難過,所以不告訴自己。自己也假裝不知道,好讓子女些以為自己不知道。
他還告訴木德錢,這短短的十多天,便花去了好幾十多萬塊錢。他覺得有點兒劃不來。他想出院,但是醫生不讓出,子女些也不讓出,他擔心自己怕是要死在這醫院裏了。醫生說是要換肝,但是那裏去找那麽合適的肝呢?別人的肝,不要說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還有什麽“排異”。就算手術成功了,也活不上多少年。子女些說喊醫生割自己的肝。但是想到要割子女的肝才能夠保自己多活幾年,自己倒不如就這樣死了,絕不能讓子女挨刀割肝。
木德錢來看馮二哥的這一天,是馮二哥氣色最好的一天。木德錢估到給馮二哥拿了500塊錢。這些年馮二哥很照顧自己。沒有想到這麽心好的馮二哥偏偏得了這樣的絕症。
木德錢離開之後,馮二哥還讓子女些弄了點兒他最愛吃的紅苕稀飯吃。那是他小時候,吃上最好的飯了。子女些看到爸爸吃了一碗紅苕稀飯都很高興。誰又知道,這夜裏他老人家睡著了便再也沒有醒來。他走得是那樣的安詳,臉上還帶著微笑。
木德錢幾天都沒有看到馮二哥家的攤位開張。大概過了一個星期,等他再看到馮二哥家的子女來攤位時。他發現他們的手臂上已經戴上了孝套。這才知道馮二哥已經走了。
木德錢突然間很是失落。沒有想到十年的打工生涯,木德錢與馮二哥之間便也生出了許多情義。馮二哥走得也太突然了。
木德錢一邊喝酒,一邊數落馮二哥。
“馮二哥啊!這十來年間,我木德錢從來沒有見過你老哥子得過什麽重病。就算偶爾有個頭痛感冒咳嗽什麽的,也是撿點兒藥吃了便就好了。你咋就得了這個病呢?老天真是不長眼。”
罵了句老天,木德錢又拿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上幾口。
“馮二哥啊!你雖然說是一個老板,但是也是起早貪黑,一年四季都在這三尺櫃台裏度過。就連太陽都幾乎沒怎麽曬過。別人看到你都開玩笑說二哥皮膚好,白白嫩嫩的。你確實看上去比我還年輕。但是想一想,我覺得馮二哥你其實還是蠻可憐的。”
說到這裏,木德錢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唉!我木德錢雖然隻是一個背包包的苦力,每天日曬雨淋。但是我的活動範圍可比你馮二哥大得多了。成都哪裏沒有我木德錢的腳板兒印?你馮二哥來成都,好歹也是十多年了吧?我記得我來的時候,你都在這裏做生意了。隻是害怕你還沒有好好看過成都是個什麽樣子的。我給你說啊二哥,成都的變化可大了。而且成都越來越大,一環二環三環,以後怕是還要整個四環五環哦。”
木德錢自言自語地說著這些話。破天荒地喝起了啤酒。喝啤酒對木德錢而言可實在是一個奢侈的享受。今天他的心情實在是不好。他在以這種方式懷念自己的老朋友,懷念自己的馮二哥。不知不覺間便把自己喝醉了。
許是酒醉的囈語吧。木德錢嘟囔了一句:“二哥啊!你走了,我就不好耍了。”
第二天。木德錢起來已經遲了。這也是他這十來年第一次起遲了。以前,木德錢從來不會起遲了。每天都想是最精準的鍾表,片刻不敢懈怠。哪怕是背被磨破了皮,感染了流膿淌水。哪怕是腳趾甲被走路踢斷了,感染了疼痛難忍。他都還是要咬牙堅持背包包。因為眼睛一眨,全家老小都等著他拿錢。他本能倒下,也不能休息。他實在是太累了,太累了……
等他慢慢地來到市場,老板們都開玩笑。“木百萬。你娃還有酒氣哦?老實交代昨天晚上哪裏去耍了?是不是去九眼橋耍了。耍累了,今天起不來了?”
木德錢淡淡地笑了笑。回到:“老子天天都要跑九眼橋,一天都要跑幾趟。”
其他人便哈哈一笑。
沒有人知道,木德錢昨天是因為得知馮二哥走了。自己有些傷感,有些懷念而已。
接下來的幾天,木德錢背起包包再也沒有從前那麽有力氣了。他甚至覺得自己老了。
其實,木德錢確實是老了。就在他得知馮二哥走了的那一瞬間他便老了。他已經沒有什麽心情再繼續堅持到年底去了。
這天他接到了小兒子俊哥兒的電話。
“爸爸啊。我畢業了。”
“哦。我知道啊。你應該早就畢業了吧。”
“嗯。是早就畢業了。隻是羅老師喊我繼續幫他在廠裏幹。”
木德錢知道,小兒子說的羅老師是真正的老師,是俊哥兒的班主任。他自己在外麵開了個飼料廠。俊哥的意思木德錢聽出來了。很明顯羅老師想把俊哥兒留在他的飼料廠裏打工。但是,俊哥兒給自己打這個電話是什麽意思呢?
“哦。那很好啊。說明你們老師看得起你。你就好好地在他的廠裏幹嘛。反正現在工作也不好找。”
“爸爸啊。你咋個和羅老師說得是一個話哦。我才不想給他打工哦。”
“哦。為什麽呢?”
“爸爸啊。在羅老師哪裏打工沒有前途,隻能說是混口飯吃。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啊?在哪裏混不到一口飯吃啊?”
木德錢覺得小兒子說得也很有道理。是啊!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在哪裏混不到一口飯吃呢?但是,打工能有什麽出息呢?打一輩子工也隻能是老鼠偷米湯。一天不打工,就一天沒有糊口的。像自己一樣從鄉壩裏來,最後還是要回到鄉壩裏去。說得好聽,大家都是城市的建設者,但是哪個打工仔擁有城市呢?還不是和自己一樣,老了,沒有力氣了。就回農村去了。如果賴在城市裏不走,還會成為人家城市的負擔。城市不僅不會發一分錢給你,說不定哪天又把你給弄到多寶寺裏去了。
“那你有什麽打算呢?”
“哦。是這樣的。爸爸啊。你也知道我成績撇。回去了考公務員什麽的肯定是考不起的。”
“咋能這樣說話呢?考都沒有去考過,你咋就知道自己考不起了。萬一菩薩保佑呢,神仙牽著你的手答題呢?”
“你怕是小說看多了哦?”俊哥兒嘟囔了一句。
“啥子呢?你說的什麽我沒有聽好。哎呦,這裏信號不好。”木德錢沒有聽清楚俊哥兒講的什麽。他拿著電話往樓梯口走去。
“我有一個想法。”
木德錢從青龍市場的負一樓沿著樓梯走到了公路上。炙熱的太陽一下便把木德錢包圍了。
“幺兒啊。你有什麽想法啊?你給爸爸說說看。”木德錢突然變得溫柔了起來。他的小幺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高興啊!
“爸爸啊。我想回去開個獸醫獸藥店。幫大家的豬牛馬羊看看病,順便賣點兒飼料。我估計應該能夠掙到錢。因為京山州是一個農業大州,西龜縣也是一個農業大縣,就我們大塘鄉家家戶戶都養得有豬。不愁沒有生意。”
“嗯。你的這個想法很好。我看行。你估計一哈要投資好多錢呢?”
“我估計,先期租門市、進藥、買器械、進飼料、做廣告,雜七雜八投資一兩萬應該差不多了吧?我出技術,你老人家投點資。我出去幫大家的牲畜看病,你就幫我守住門市。以後掙的錢,咱們二一添作五怎麽樣?”
聽到俊哥兒說得有鼻有眼的。木德錢也感了興趣。再加上自己也心生退意了。木德錢馬上就在電話裏說到。“幺兒啊。說幹就幹,老子全力支持你。今天晚上老子就卷鋪蓋回來。咋爺倆也學著做哈生意,當當老板。”
打完電話。木德錢徑直去了火車北站買了張回西龜的火車票。然後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做了最後一頓飯吃了。把鍋碗瓢盆送給了同鄉背包包的朋友。找房東,退了房,交了鑰匙。
當夜,木德錢便告別了打工生活了十年的成都,告別了青龍市場,告別了火車北站,踏上了回家的歸途。